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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夕】人間(中下)

離開大炎容易,再回大炎卻麻煩得很,尤其是對於夕這種身份不明難以登記資訊的人而言。為了避免麻煩,夕是動用神力偷偷穿過邊境的,而且因為是用近乎“偷渡”的方式進入大炎的,黑蓑並沒有注意到夕。


大炎邊境的一座邊陲小鎮,一條小河穿過鎮前,隨後匯入大江。鎮內居民的用水大多來自這條河,小孩也喜歡在河邊戲水。只是這河並不算淺,稚童玩鬧亦不知分寸,難免會出現些意外。正如此時一女孩與其他夥伴在河邊撈魚,玩得高興不知不覺身子就向河裡傾,越來越近,腳底不穩摔入河中,被湍急的河水一衝,被帶到河中心去了。小女孩受驚之下在水中奮力掙扎撲通,岸邊的同伴神色驚慌,全都失了分寸不知所措,過一會才有人反應過來一邊大聲呼救一邊跑到鎮上找人。只是此處裡鎮內不算近,這一去一回,小女孩怕是凶多吉少。一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在樹蔭下小憩,突然聽到呼救聲,趕到河邊,發現是有一個女孩落水,當即不管三七二十一,脫下自己的的外衣,一頭扎進了水中。少年水性不錯,雙手一劃,兩腿一蹬,就到了落水女孩身邊。少年手一撈,將女孩抱入懷中。女孩在慌亂中發覺有了依靠,立刻如同八爪魚一般纏在少年身上,緊緊抓住少年。少年護著女孩奮力朝岸邊游去。


果然有點太高估自己的體力了。沒了驚險條件的刺激,飢餓疲憊的感覺又重新襲入腦海,再加上小女孩抓得緊,少年只覺得自己的手腳有千斤重。不行,不能在這裡倒下,我還要……少年憑藉著自己的意志,緩緩地朝河岸靠。岸上的孩子本來看著小女孩已經被救下,稍稍放下了心,但是又看見那個大哥哥好像快要不行了,心又提了起來,慌忙地跑去找大人了。已經,不行了嗎……少年終是失去了力氣,手腳失了力,沉入水中。忽然少年感覺到有一股突然的力推著自己,緊接著一陣天旋地轉,少年就抱著女孩摔在河岸的草地上。這一摔,摔得少年眼冒金星,不過也因此讓他渾渾噩噩的大腦暫時清醒了。少年第一時間查看了懷裡的女孩,還好,只是受了驚嚇並嗆了幾口水,縮在少年的懷中,察覺到脫離危險之後就昏睡過去了。之後少年又抬頭打量四周,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名墨發赤瞳生著青角的女子。是她就了我嗎?怎麼做到的?還不待少年細想,焦急的趕來救援的鎮民已經趕到,打斷了少年的思考。女孩的父母看到被少年抱在懷中的女孩,不斷地朝少年道謝。少年擺手說並不是自己救上來的,本想指出真正的救人者,結果卻發現那個女子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鎮民們認定了少年就是救下女孩的人,但少年卻將這事記在心裡,想著若是下次遇見恩人一定要好好報答。


救下女孩不過是少年旅途中的一個小小插曲罷了,少年很快就重新踏上路途。終於到達自己的目的地,只是陸府好像已經搬到新府了,在這麼大的城找也挺不容易的。少年決定稍事休息再去找自己要找的人。不過,少年摸了摸自己身上不剩多少的錢,買完包子估計只能隨便找個公園將就了。這大城市的物價就是貴,少年懷揣著比預想中少了一半的包子如此想到。看來得快點找到舅舅,不然活下去都成問題。一處普通的公園,少年看著不知為何圍在一起的人,被勾起了看熱鬧的心思。費力擠進人群中,少年才發現人們是在圍觀一個人作畫。那人筆法精妙,落筆生花,雖然周圍環境嘈雜,但她貌似已經沉浸在了自己的時間中,注意力只在方寸之間。少年睜大了眼睛,不是因為畫,而是因為人,這人就是當初將他從水中救起的人。雖然少年只看過一眼,但是那人的氣質實在太過出眾,在少年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絕對不會認錯。不得不說,緣分真是妙不可言。


不久畫師停筆,冷淡地說:“如果看夠了,就散了吧。”眾人聽著畫師的語氣,直覺得她定不是個好相與的,走的走散的散,只留下了少年還站在原地。畫師看向少年,眼眸中帶著詢問。少年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開口。“先生可還記得曾於河中救下兩人?”少年不知恩人的名字,只是看她為一畫師,才靈光一閃以先生稱呼,父親以前常稱精通琴棋書畫之藝的人為先生,想來不會錯。畫師好似因為少年的話陷入思索,少年則安靜地站在一旁,一時好似時間靜止。


夕再度踏上大炎的土地。大炎經歷了一百多年的發展,融合了由外界傳來的新科技,已然展露了新的面貌,讓夕一時分辨不出。只是在一些鄉鎮,時間彷彿並沒有留下它的痕跡,裡面的人和事依然如同百年前一般,倒是給了夕一些熟悉感。兜兜轉轉繞了不少路,夕在今天找到了一處邊境的大城,打算稍作停留,大炎的變化,她還要花一些時間適應。夕在這城中四處晃悠,觀察現在大炎人的生活方式是怎麼樣的。在一處公園,突然心血來潮,作畫一張,卻遇上了一個有些眼熟的少年。聽了少年的話,夕略一思索,便想起之前順手救上的少年和女孩。當時夕只是有些好奇,居然會有人為了救人把自己給搭進去,就讓墨魎救下兩人。之後鎮民趕到,夕害怕麻煩,早早地離開原地,沒曾想居然還能和這個少年再次見面。緣分,還真是奇妙。“你就是當時的……”少年眼睛一亮,沒想恩人還記得他,興奮地點著頭。沒一會兒,少年又想起什麼,神色很快就垮下來,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恩人找是找到了,但是現在的自己要如何報恩呢。


夕看著少年宛若翻書一般的神色變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怎麼了?”“不知道該如何答謝先生。”少年心性純善,夕一問,就將自己的心裡話給說出來了。少年目光澄澈,語氣誠懇,倒是叫人願意去信任他。可夕不是一般人,聽了少年的話,夕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多管閒事也好,閒得沒事也罷,時至今日夕已救下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至於有多少,夕可懶得去數。感謝報恩的話,夕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大部分人多是口頭答謝,能付諸行動的少之又少,更有甚者連口頭的道謝都懶得說。夕也沒盼著人給她什麼報答,救人也只是順手,只要他們不要再給她找麻煩就好了。少年本就因為不小心說出心裡話漲紅了臉,又見夕沒有任何表示,慌張地磕磕巴巴解釋道。“父親說過,別人幫了我一定要回報別人。我,我是說,我現在身上什麼都沒有,哦,除了幾個包子。但,但是這種東西肯定是不能拿來報恩的。我是說,先生能不能,能不能留下聯絡方式,等我找到了舅舅一定報答。或,或者說,先生也可以跟我一起去找我舅舅,舅舅他姓陸,就在這裡的陸府。”少年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清楚,揮著手比劃,停不下來。夕只是淡淡地說:“可是我不需要你的報答,而且你再這樣煩我會讓我很困擾。”夕的話讓少年一下子愣住了。人要知恩圖報,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可是若是如先生所說,我來報恩反倒給恩人帶去了困擾,這不就和我的初衷相違背了嗎,可是也不能不報恩啊。少年想不明白,只是臉上寫滿了失落。真是,怎麼搞得像是我在欺負他啊,算了,夕嘆了口氣。“你熟悉這裡嗎?”少年還在思考究竟要不要報恩,聽到夕的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是何意思,只是愣愣地回道:“之前陪母親來過幾次,雖然這幾年有些變化,但大體還是熟的。”“那就帶我轉轉吧,就當報恩如何。”少年這下懂了,忙不迭地點頭。“對了先生,我叫歸餘。”夕點頭,卻沒有說自己名字的意思,歸餘也禮貌地沒問。


歸餘也許是想抓住這個報恩的機會,做導遊做得很盡力,不僅詳細介紹了他所知道的的名勝景點,還將相關的歷史文化說得頭頭是道。夕也看出這少年雖然看起來落魄,但其實身世不凡,雖然有些屬於孩子的未經世事的單純,但是他的談吐禮儀絕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能有的,而且他的單純也側面說明了他被保護得很好,如今的樣子,想來是經歷了一番變故。不過,這也和夕無關了。路過一家飯店,飯菜的香味飄出,纏在歸餘的鼻尖,一下子讓歸餘想起自己光顧著報恩,連飯都忘了吃,肚子也很配合的咕嚕嚕響。歸餘立刻羞紅了臉,想著等先生不注意的時候吃幾個包子墊一下。夕瞥了歸餘一眼,腿一抬,頭一轉,就朝飯店裡走。歸餘忙跟在夕身後。“先生,其實我身上還有些包子的,沒關係的。”看這飯店的裝修就知道這裡的消費不便宜,歸餘也不是沒有去過更好的地方,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他也不好叫恩人破費。“我餓了。”夕頭也沒回,隨口解釋一句。“哦哦。”歸餘自然當真,心裡還暗暗自責,怎麼沒有早點發現。夕本來是想要一個包間,可在大堂有人彈琴表演,便選了一個大堂的偏僻位置。夕隨便選了幾道招牌菜。看著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餚,歸餘喉結一滾,嚥下一口口水,卻還是固執的沒有動筷子。夕只好將筷子塞到歸餘手中。“吃吧,我可沒有讓人看著吃飯的習慣。你要是不吃的話我會很不自在。”歸餘將信將疑地動了筷子 ,飯菜入口,肚子裡的饞蟲再也壓制不住。歸餘夾菜的速度越來越快,卻仍然不失禮儀規矩,想來家教很好。這桌菜幾乎全進了歸餘的肚子,夕並不在意,她無需進食,而且這裡的飯菜多是辣口,不和她的口味。


肚子有了東西,理智也慢慢回籠,歸餘自然也發現了這些菜基本都被他吃了,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我吃不下了,你解決吧,浪費不好。”歸餘自然是信了,解決了剩下菜餚。這段時間的相處,夕放下了對於歸餘的戒備,他的這份純真令夕想起了那曾經帶她下山的小孩。只是,他這麼單純是怎麼這麼順利的來到這裡的,如果記得不錯,她第一次遇見歸餘的小鎮到這裡的距離可不近。夕一問,歸餘也是毫不戒備地全盤托出。歸餘其實是京城的一戶小少爺,父親是朝中的大官員。只是聖意難測,一紙聖喻,就讓歸餘的父親閒賦在家,歸家由此中落。歸餘的父親好像在謀劃什麼重要的事情,一臉鄭重地要歸餘帶著一封密函來這邊陲重城,交給歸餘的舅舅陸離。家族陷入困境,小歸餘自然是想要出一份力,向父親保證一定送到。然後歸餘就帶著幾個家僕和一隊護衛出發送信,哪知快到這城的時候遇上一夥十分厲害的土匪,在護衛和家僕的拼死相護下,只有歸餘一人逃出生天。事已至此,歸餘只能自己想辦法找到舅舅,一路跌跌撞撞,就走到了與夕初遇的小鎮。之後發生的事夕基本上知道,被救下的女孩的家人得知歸餘的目的地,就送了歸餘一些錢糧。又恰好在路上遇到一隊順路的商隊,領頭的商人心善,同意歸餘搭一趟順風車。靠著這些幫助歸餘才能順利的來這裡。真不知該不該說幸運,夕看著歸餘神色複雜,或者說單純的人更容易遇上好心人。“我本來不想收的,畢竟救人的人不是我,是先生才是。可是這些錢糧對我十分重要,只能先收下,等找到舅舅之後,我會想辦法還回去。”“你下水救人是事實,沒必要推辭。以及你未免太相信別人了,我一問你就什麼都說了,就不怕我害你嗎。”夕還是沒忍住,提醒了歸餘一下。歸餘聽完抬頭直視著夕,眼神明亮。“不會,我能看出來,先生是好人。”夕默然,只當是歸餘太過單純,她算不算一個好人她自己都不知道。


“王少,您來了,小人這就帶您上樓上包間。”夕和歸餘正欲離去,一夥人走進了飯店,站在最前面的人一身錦衣,神氣非凡,飯店小二在他旁邊點頭哈腰,想來是來了哪家的公子哥。一些人好奇地看了一眼,顯然這位王少名頭響亮,認識他的人可不少,看到是他,人們都皺了眉,但礙於對方的威勢,不敢表現出來,只能默默收回目光。夕對於這些公子哥可沒什麼興趣,歸餘自己也是個公子哥自然也不會又什麼好奇。可誰知這位王少目光一瞥,好巧不巧的看見了夕,頓時驚為天人,看得眼睛都直了,急忙止住了小二的動作。“不了不了,今天我就在這大堂吃吧。”說完就整理一下衣服,人模狗樣的,就走到了夕和歸餘那一桌前。“美食美酒,果然還是要配美人才香啊。這位小姐,你看這大堂都坐滿了,可以容我小小冒犯一下,坐在你們這桌嗎?”王少口中說的客氣,但是將夕和歸餘包圍起來的家僕就顯得沒那麼客氣了。其餘人也可惜這麼一個漂亮姑娘被這惡少給盯上了,只是也沒有人敢做這個出頭鳥,只是用可憐的眼神看著那個姑娘,當起了鴕鳥。歸餘看見這陣仗未免有些害怕,卻還是擋在夕面前,嘗試將這位王少和夕隔開,夕面上卻看不出任何緊張害怕的情緒,只是用冷清的聲音回道。“你要坐便坐,”王少的嘴角勾起一個笑,只是夕接下來的話讓王少的笑僵住了,“反正我們也要離開了,既然你喜歡這張桌子,留給你也無妨。”語畢,夕拉起歸餘的手做出一副要走的樣子,結果自然是被王少身邊的家僕攔下了。“小姐,你似乎會錯了我的意。在下希望能小小的佔用一下您的時間,不知您意下如何。”王少仍維持著他面上的假笑,只是語氣中多少帶點怒意。夕已經在思考要怎麼動手才能將影響力控制到最小,不過可以預見的是,一旦夕出手,必然會引來那些黑蓑,到時候想再甩開可能就不容易了。歸餘因為緊張抓緊了衣襟,也因此觸碰到一硬物,待想起這物是什麼的時候,頓時計上心來,鬆開夕的手,順便用眼神示意夕他可以解決。歸餘低順著眼,做一副家僕模樣,卻又不在那惡少面前過於謙卑。“王少誤會了。先生是我陸家的貴客,如今匆匆離去是擔心誤了約定的時刻,還請王少海涵。若是王少不信,這裡有陸家信物。”說著,歸餘還從懷中取出一個刻著陸字的玉牌。歸餘有些慶幸自己因為馬上要見舅舅換了身乾淨的衣服,此時扮個家僕還是可以的。王少自然能認出這是陸府的憑信,在這城中,還沒有人有膽子冒充陸府的人,而且這憑信也不是輕易可以獲取的,這兩人就算不是陸府的人也一定和陸府有所關聯,不能輕易得罪。看到玉牌的一瞬間,王少就在心裡快速做了利害分析,隨後示意家僕放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王某隻顧驚歎小姐的容貌,卻未曾想唐突了佳人。若是叨擾了小姐,改日在下必會登門道歉。”王少雖然紈絝,卻也知道什麼人該惹什麼人不該惹。“不必了。”夕知道這是在試探,但此時回絕才是最好的選擇,而且夕的直覺告訴她,這位王少的試探不止為確認她與陸府的關係,王少在聽到陸府時眼中的遲疑不似作假,但他眼中卻又隱藏著一分驚慌與輕蔑。他害怕陸家不假,但他為什麼會驚慌,又為什麼會蔑視陸家。算了,不管那麼多了,將這小子送過去就不管了。


夕與歸餘來到櫃檯邊結賬。櫃檯的夥計自然是注意到剛才的鬧劇,此時還因為突然的反轉而腦袋發懵,見到夕過來,愣愣地說:“一共324元,請問是刷卡還是現金。”聽到店員口中的新名詞,夕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大炎的貨幣不會在這段時間換了吧。在其他國家需要用到不同的貨幣,夕都是觀察樣本自己畫的,但現在可不好找樣品來畫,總不能來一句讓我看看你們的錢是什麼樣的吧。歸餘見夕突然不說話,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先生該不會沒錢吧。吃霸王餐事小,歸餘也不是不可以留下來打工抵債,但是那個王少還在一旁看著啊,這下不就暴露了嗎。歸餘本想開口說記在陸家賬上,一旁的掌櫃就幫兩人解了圍。掌櫃的一巴掌拍在夥計腦袋上。“收錢,我讓你收錢!長沒長腦子啊你!”之後又滿臉堆笑地看向夕。“鄙店招待不週,這桌就當作賠罪,不收錢,還請大人不要怪罪我們的疏忽才是。”就這樣,夕和歸餘還算順利的離開了飯店,出了飯店夕就能感受到有人在跟著他們。是王少身邊的人嗎,可是這些傢伙是受過專門的訓練的,一般世家少爺出門尋樂不大可能帶著這麼一群人。再說了為什麼王少要盯著他們不放,這不像是見色起意,這王少還是有腦子的,他如此忌憚陸家,按理說不會做這種費力不討好且可能會得罪陸家的事情。或者說,因為他們提到了陸家……到達陸家之後,夕更加肯定自己心裡的猜測。陸府周圍早就有不少人盯著,那些人就是衝著陸府去的,看來這段時間陸府不會太平靜。歸餘自然是沒有察覺到這一切,還沉浸在馬上就要見到舅舅的喜悅中。出示了信物,夕和歸餘很順利的進入了陸府中。那陸離也謹慎,見到歸餘之後直接屏退旁人,閉上房門,之後才拉著歸餘的手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小余,你沒事就好。我聽說你路上出事了,人都找不著,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你父母交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對了,這位是?”歸餘簡要說明了自己遭襲之後的事情,又想陸離介紹起夕。“好在最後還是成功到了。休息幾天我就回去,這麼久沒訊息,父親孃親他們會擔心的。”陸離聽到歸餘提到要回去,臉色一時有些僵硬,但很快便調整過來,打起了哈哈。“那麼急著回去幹嘛,這才受了驚,就在這裡多待幾天。還是說小余你嫌棄舅舅我。”“沒有沒有。”歸餘還是涉世未深,很快就被陸離三言兩語忽悠著住下了。“還有這位,先生,”陸離安頓好歸餘之後,才看向夕,面色溫和,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但眼底仍藏著一分戒備,“不知該如何稱呼。”夕也知道自己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可疑人士,沒指望能得到陸離的信任,如今歸餘已經到了陸府,夕也沒有再糾纏下去的必要了。“我不過一介閒人而已,名字不足掛齒。如今歸餘少爺已經無事,我就告辭了。”“我叫下人送先生一程。”“不必。”夕一隻腳已經跨出門外,卻身形一頓,轉身對歸餘說:“這幾天注意安全。”歸餘聽了只覺得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陸離卻是陷入沉思。忽的,陸離想到了什麼,臉色慘白,冷汗浸溼後背,他想叫住夕,可夕早已走得沒影了。


深夜,一隊隊隱藏身形的人在陸府周圍,他們準備動手了。夕睜開眼睛,朝陸府的方向看了一眼,時候又收回視線,她已經提醒過了。伴隨著一顆訊號彈升空,針對陸府的暗殺行動開始了!一進入陸府,那些殺手就發現了不對勁,陸府的人明顯早有準備。一場本該乾淨利落的暗殺遭到了陸府早有準備的抵抗,變成了拉鋸戰,若是拖到官兵到來,情況將對這些殺手更加不利,勝利的天平逐漸向陸府傾斜。還好有那位大人派出的幫手。儘管情況不利,殺手們仍然沒有驚慌,只見幾個黑衣人出手,局勢瞬間成一邊倒。一直觀察著情況的陸離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這是黑蓑!他們已經把手伸向黑蓑了嗎?現在的情況容不得陸離多想,瞬息之間他已經有了考量,有黑蓑在他註定是活不了了,但絕對不能牽連家人和孩子,他答應過妹妹要照顧好他。陸離立刻做出了決定,他以身為餌佯作逃跑吸引黑蓑的注意,讓另一隊護衛帶著歸餘從密道逃跑。還好之前有那位神祕先生的提醒,為了安全,陸離將歸餘安置在一處隱蔽的偏院,這場戰鬥並沒有波及那裡,有充裕的時間逃跑,現在只能希望那些黑蓑不要注意到歸餘。


歸餘現在有些懵。他好不容易睡了一個舒服的覺,卻在半夜被殺喊聲驚醒。正奇怪發生了什麼事,就來了幾個護衛要帶著他從密道逃跑,說是陸府遭了刺客。在密道里又遇到了舅母和表弟表妹,歸餘突然意識到舅舅陸離不在。一個不好的猜想縈繞在歸餘心頭,但是歸餘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跟著隊伍倉惶逃命,然後在心裡不停安慰自己舅舅不會出事。為了隱蔽,他們是跑著出城的,但是天不遂人願,他們還是被那些刺客發現了。“該死的,這些傢伙怎麼到處都是!官兵上哪去了?*炎國粗口*,都是吃乾飯的嗎!留三個帶著夫人他們走,其餘人跟著我拖住他們。”經過一輪減員,歸餘等人成功逃到城外。城外早就停好了陸離為了以防萬一準備的車。為了給歸餘幾人爭取上車的時間,剩餘的三名護衛也犧牲了。沒時間傷感,確認歸餘幾人成功上車,司機立刻一腳將油門踩到底,車子咆哮著向前竄出去一大段距離。但現在顯然還沒有脫離危險。“砰!”一聲巨響,但是卻看不清敵人在哪,也不知道對方發起了怎樣的攻擊。好訊息是,對方的攻擊目前好像沒有奏效。歸餘向車後望去,對方也開著一輛黑色的車在後面緊追不捨,開啟的車窗中伸出一根黑洞洞的管子。是銃!他們怎麼會有拉特蘭特有的銃?“砰!”又一聲槍響打斷了歸餘的思緒。這次他們就沒那麼好運了,賓士的車卻宛如發狂的公牛一般不聽使喚,搖搖晃晃偏離了方向,司機瘋狂打著方向盤嘗試控制住車。車子最終還是撞開護欄逃離主幹道,朝著茂密的樹林中竄,最後撞在一顆粗壯的樹上才熄了火。一根巨大的樹枝因為猛烈的撞擊被撞斷,正好掉落在車頂上,直接將車頂砸了個凹陷,還破了個洞,車窗玻璃橫飛。歸餘最先回過神,開始重新觀察周圍的情況。司機很不幸,樹枝正好砸在他的位置,顱骨內凹,顯然是活不成了,表弟表妹都只受了輕傷,只不過明顯受到巨大驚嚇回不過神。麻煩的是陸夫人,她的雙腿傷的很重,肯定是無法接著跑了。歸餘先忍著身上的疼痛,幫助表弟表妹和陸夫人下了車。他們還沒脫離危險,但陸夫人雙腿受傷,他們肯定跑不過後面的追兵。歸餘很快便作出了決定,他先帶著陸夫人她們找一附近比較隱蔽的地方,然後他到另一邊吸引敵人。不顧陸夫人的阻攔,歸餘簡單囑咐幾句就離開了。這是歸餘第三次面對死亡,第一次是在遇到劫匪只有自己跑出出來的時候,第二次是為了救小女孩快要淹死的時候,第三次就是現在,被敵人追上的時候。歸餘發現自己仍不可避免的對死亡感到恐懼,尤其當全身都籠罩在奇怪黑袍下的人用手中的銃指著他的時候,恐懼纏在他身上,讓他無法動彈,只是睜大眼睛直視著。那人大概是覺得歸餘已經逃不了了,為了節省子彈,改用弓箭。沒想到我還不值一顆子彈,歸餘在最後的時候腦中不合時宜地想。鋒利的箭頭在歸餘眼中放大,時間彷彿被放慢了,歸餘腦海中閃現了無數畫面,原來人快死的時候真的有走馬燈。直到歸餘眼前一黑。誒?沒有痛感,也沒有受傷,我,沒死?暫時脫離危險之後湧上的乏力感讓歸餘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癱倒在地。歸餘的思緒一時有些卡殼,他迷茫地抬眼看著眼前出乎意料的熟悉身影,喃喃道:“先生?”


夕原本不想摻和進陸府的事情,可黑蓑的到來引起了夕的注意。夕原本以為這些黑蓑是來找她的,可是結果卻有些出乎夕的意料,他們直奔著陸府而去。陸府到底幹了什麼招惹了黑蓑?或許是在歸餘身上看到了小樂的影子,再加上黑蓑的出現,夕最終作出尋找歸餘的決定,就形成了現在的情況。那名黑蓑重新將銃握在手中,似乎這能給他一些安全感。剛剛那像墨汁一般的攻擊手段,是對方特殊的源石技藝嗎?是通過手上那把奇怪的劍施術的?黑蓑握銃的手有點緊,這個奇怪的攪局者給他的壓迫感是他以前任務中從沒有體會過的,因此,過度集中的注意力讓他沒有注意到其他方向的危險。一隻飛箭在那名黑蓑終於反應過來時洞穿了他的頭顱。這隻箭來自另一波黑蓑,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突然開始自相殘殺,但夕仍保持著十足的警惕。為首的黑蓑似乎想要靠近,夕抬起劍做為警告,歸餘則是害怕地縮在夕身後。那黑蓑腳步一頓,似是為了取得信任,摘下頭上似斗笠一般東西,露出了臉。“隊長!”“沒事,出了問題我一力承擔。”看清那黑蓑的面容,歸餘一臉不可置信。“陳叔?”“是我,”被稱作陳叔的黑蓑眼中滿是複雜的情緒,“小余,這段時間辛苦你了。”熟人?夕一挑眉,開始當起透明人,將空間留給歸餘和陳叔。“陳叔,你怎麼會在這?那些追殺我的人是誰?為什麼他穿著和你們一樣的衣服?還有舅舅和舅媽他們怎麼樣了?”“……陸夫人他們還好,但是陸離大人……很抱歉,我們遲了一步,他已經遭遇了不測。”歸餘雖然早有猜測,但真的被證實還是難以接受。“怎麼會?怎麼會?他們是誰?他們為什麼這麼做!”“他們算是政敵派出來的殺手。至於原因,”陳叔頓了一下,用平緩的語氣接著說,“陸離大人和你父親一樣,是個好官,只是現在容不下這種好官。這倒在地上的,是我們中的叛徒,我也沒想到他們竟然能收買我們的人。”陳叔貌似話裡有話,但歸餘沒有心情去細想,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他下意識的想找依靠。“我要回家……我要去找父親……對,回去找父親,父親一定有辦法的,父親一定能給舅舅報仇的……”“小余!”歸餘迷茫地抬頭,撞上陳叔沉重悲哀的眼眸,一個可怕的想法叫囂著從腦海中鑽出。“抱歉,你……可能不能回去了……”這宛如一道晴空霹靂在歸餘腦海中炸開,離家時父母不捨的神情,要交給舅舅的信件,不同尋常的劫匪襲擊,舅舅要他留下,再加上這次襲擊……歸餘好像明白了什麼,但他不想明白。“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去看一看。陳叔,你有辦法帶我回去的吧,求你了,我只看一眼,就看一眼……”淚水在歸餘的眼中蓄積,卻倔強的不肯流下。陳叔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卻還是抓著歸餘的肩膀強迫歸餘看著他的眼睛。“夠了!我們該接受現實。歸大人於我有恩,我會帶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在那裡你可以好好休息。有什麼事等休息好了之後再說,好嗎?”陳叔看著歸餘的樣子,語氣從一開始的強硬逐漸軟化下來。歸餘被這麼一吼,總算是恢復了點神志。“那我還可以回去嗎?”“恐怕是不行了。”“我只想和父母告個別。”“不行,太危險了。雖然你不是他們的主要目標,可你一個人去京城,誰能保證你的安全。”歸餘抿著嘴,可從他的眼中能看出他還沒有放棄。


“我可以帶他回去。”一直在一旁摸魚看戲當透明人的夕終於開了口。歸餘聽到這話自然是十分欣喜,但是細想過後還是開口拒絕。“先生已是第二次將我救下,我感激不盡,又怎敢讓先生陷入危險之中呢。”“你想回去,不是嗎?”夕的話成功讓歸餘動搖了,一邊是回家的熱切期望,一邊是兩次救下自己的恩人,這讓歸餘難以作出決定。“而且這些黑蓑對我來說算不上什麼大麻煩。”夕的這句話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歸餘終於做出決定。“那就請……”歸餘向夕走去,卻被陳叔攔下。“陳叔,先生是好人,她救了我兩次了。”歸餘為夕辯解,但陳叔仍用著探究的目光打量著夕。“不知閣下是何人?為何知道黑蓑的事情?又為何要幫小余?”夕無所謂似的聳聳肩。“呵,我還以為你們黑蓑會認出我來呢。算了,認不出最好。幫他的理由,嗯,單純看他順眼算不算?我真要害他,從一開始就不會幫他了。”夕一邊說著,一邊對陳叔施加一些神靈的威壓。陳叔被這威壓壓得不能動彈也無法說話,撤去威壓之後,陳叔大口地喘著粗氣,十分忌憚地看著夕。陳叔最終還是同意歸餘跟夕走了,一方面是因為夕的實力深不可測,他帶的這一隊黑蓑估計都不夠對方打的,另一方面夕目前對於歸餘沒有惡意,以她的實力,要對付現在沒有什麼依靠的歸餘完全沒必要這麼大費周章。臨走前,陳叔給了歸餘一個奇異的口哨和一個金屬銘牌,說是可以憑藉這些找他。


事情暫時告一段落,陳叔帶著那群黑蓑走後歸餘就像是被抽走了魂一般,雙眼無神,只是行屍走肉一般跟在夕身後,彷彿之前的對話已經用盡了他的全部理智。接二連三的打擊對他來說還是太大了吧,當務之急是讓他好好休息恢復精神,這裡離城裡可有一段距離,這附近也沒有其他人,不如……夕意念一動,她和歸餘就已經進了畫中。歸餘整個人魂不守舍的,根本沒有發現周圍環境的變化,只是木木地聽夕的話進入一個房間中休息。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當歸餘再次醒來,看到陌生的天花板的時候是懵的。花了半天時間整理一下混亂的記憶,歸餘重新想起哪天晚上的事情,悲傷的情緒再次將他包裹。歸餘用力拍拍臉,不行歸餘,你要振作起來,先回家,然後,然後呢……歸餘迷茫起身,他不知道他該怎麼走下去了。恍惚間,歸餘看向窗外,這一眼卻給歸餘在歸餘的記憶中刻上深刻一筆。天上一邊是豔陽高照,另一邊卻是雙月懸天,白天和黑夜詭異的同時出現,屋外有各種稀奇古怪的奇獸在嘻戲,遠處群山間隱隱見到色如青黛身形嶙峋的巨獸的身影。這番光怪陸離的景象,讓歸餘暫時忘記了悲傷,現在他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這裡是哪裡?歸餘從房間中出來正好看見在喝茶的夕,面前是一幅剛畫好的畫。“醒了?”“嗯,先生,這裡是?”“畫中而已。”“原來如此。等等,什麼?!”歸餘最終還是接受了,可能是因為小孩子更能輕易接受新奇事物吧。


夕和歸餘走得很慢,至少對於夕來說,他們趕路的速度比她一個人的時候慢了不知多少倍。夕走的路不全是大路,歸餘也因此見了很多他以前不曾見過,也不曾想過的事物。“他們那群魔鬼!”歸餘低聲咒罵著。他的面前是一座簡陋的墓碑,裡面躺著的是一個被當成祭品被活活燒死的女孩。夕和歸餘路過一座村莊,村莊正在舉行一個祭祀活動,廣場上綁著一個女孩。隨著大祭司的號令,幾個人點燃木堆,想要燒死女孩。歸餘對於這一幕自然十分震驚,詢問小女孩是犯了什麼錯誤要遭受這樣的刑法。村民卻說這個小女孩什麼事也沒犯,只是她是獻給神靈的祭品,這是她的榮幸。聽完這番話,夕還是一臉平靜,只是想帶著歸餘快點離開,但年輕氣盛的歸餘可忍不住,受過良好教育的歸餘自然是不會相信這種祭祀之事的。於是歸餘一時衝動下,直接動手想要破壞祭祀,救下女孩,可他哪裡是一群村民的對手。最後還是夕出手,小女孩也沒有成功救下,他們只帶出了小女孩的屍體,歸餘就給這個可憐的女孩立了一個簡易的墓。“如果我們早點來結果是不是就不一樣了?”“這可不一定。而且就算你把女孩救下來,她也不見得會感謝我們。可能你意識不到,這種事情十分常見,那個女孩可能已經接受了甚至以此為榮。”夕的聲音很平靜。“他們為什麼這麼做?”歸餘像是在問夕,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你認為呢?”夕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這個問題拋回給歸餘。“因為沒有受到足夠的教育,所以有這種愚昧的行為。”“或許吧,也可能因為他們的生活已經沒有任何期盼了,而這能給他們一個安慰罷了。”夕看向遠方,像是看著在苦苦掙扎的人們。歸餘沉默良久,他回想起路上見到的種種慘劇,這些都是他曾經不曾接觸過,也不曾想過的。“先生,我們可以走久一點嗎?”“為什麼?”“父親曾對我說過,他做官是想要讓所有人都吃飽飯,我不明白,他只是對我說,帶我看看百姓,可我沒等到。現在我看到了,也好像有點明白了。”“所以你想繼承你父親的意志?”“我不知道,但我想看看這些父親在意的人。”“如果你想的話……”夕的語氣依然平緩,歸餘卻從其中感受出一絲悲涼。兩人繼續啟程,向著夕不知看過多少次的景象走去。


“喂!你!把手上的東西放下!老實交待,從哪裡偷的糧?”男人不敢頂撞這些惡吏,老實地將背上的一袋糧食放下,但還是小聲解釋一句。“官大人,您誤會了。我沒偷沒搶,這些都是自家產的。”“還敢狡辯!說你偷了就是偷了。沒收!充公!”男人急得臉都憋紅了,卻又不敢反抗。“大叔,你忙著處理這些壞了的糧食呢。”一名不到20的青年突然冒出,熱絡地同男人打招呼。“聽說你們小水村那有個感染礦石病的死了,弄出的源石粉塵汙染了一大堆糧食,真是太不走運了。不知道你們處理的怎麼樣了?不過看情況怕是剩不下什麼糧食了。”聽了青年的話,那些惡吏都紛紛遠離了地上那袋糧。青年好像這時才注意到這些官差。“誒,忘了還有大人們在呢。想必大人也是來幫忙處理的吧。那能讓這種事情髒了大人們的手,這種事情就交給我們這些下人做吧。”惡吏們趕忙順著青年的話,借坡下驢。“趕緊的趕緊的。”青年就幫男人把這袋糧食搬走了。“歸餘小兄弟,這次真是謝謝你了。”男人開口向青年道謝。青年擺擺手。“沒事沒事,正好路過,順手幫了。如果他們把這個訊息傳回去,小水村可會安生一點,至少最近一段時間是不敢來了。”“你家先生又讓你去買紙墨了?天天往城裡跑,不麻煩嗎?”男人轉而說起另一件事。“幫先生做事怎麼會麻煩呢。”夕自然是不會缺紙墨的,只是突然間心血來潮,想試試用人制作出來的正常紙墨作畫,這購買紙墨的活,就落在了歸餘身上。這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歸餘很快回到他和夕暫住的院子。幾個孩子歡笑著跑出來,還笑著同院子裡的人揮手告別。經過這麼長時間的相處,歸餘也明白了先生那外冷內熱的性子,雖然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但相處下來卻能發現她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由於歸餘的原因,夕和歸餘兩人在路上耗費了幾年時間,歸餘也漸漸以夕的書童自稱。歸餘喜歡看夕的畫,跟著夕的這幾年雖然沒有學過畫,但也能說道個一二三四出來。與夕混熟之後,歸餘也會在徵得夕同意之後,進入夕的畫裡。夕的畫對歸餘而言,是奇特的書,裡面有先生的巧思,外國的奇異,還有先生自己的見聞。歸餘從中受益良多,對於夕的感情也從一開始的恩人到現在更多的視其為老師。這些年歸餘也沒閒著,在走出陰影之後,歸餘下定決心要繼承父親的遺志,這些年看著底層百姓的生活,歸餘除了感到憤怒和悲哀,還根據之前父親的教導與自己的見聞嘗試總結了如何改善民生的辦法。只是這些辦法都是紙上談兵,到底能起到什麼作用尚不清楚。畢竟歸餘目前算是一個遊民,暫時也施展不了自己的抱負。這段時間內,黑蓑也終於反應過來夕的存在,也派人和夕接觸過。而黑蓑派出的代表也是一個熟人,是和夕有過一面之緣的陳叔。夕明顯感覺到黑蓑貌似變了不少,最明顯的便是好說話了不少。雖然還是會派人確認夕的位置,但也開始注意起夕的隱私,並不要求夕全天必須處在黑蓑的監視下。另外黑蓑還和夕約法三章,算是明確了夕在人間活動的規範,若還有疑問則可以找他們商量。沒錯,商量,夕一開始聽到這個詞的時候都懷疑這黑蓑是不是已經換了一批,好吧,按時間算的話確實是換了一批。夕沒有因此對黑蓑改觀,但確實是讓夕沒那麼排斥和黑蓑打交道了。


第二天,夕和歸餘離開小水村,經過半天的趕路,他們的目的地——京城已經近在咫尺。看向京城的方向,歸餘眼神複雜。本來已經被認為是被廢棄或者已經被其他人買下的歸府還有原來的家僕在打理,讓歸餘吃了一驚。在用信物表明身份之後,曾經的家僕都高興失蹤多年的小家主歸來,紛紛將歸餘視作主心骨。從留下的家僕口中得知前任家主意外身死之後,大部分人都走了,只留下小部分忠心的還守在府中。這歸府本來是要被別人買下的,但是有一位大人物出手,將歸府保下來了。不知道是父親的哪位朋友出手相助,歸餘只是默默將這份恩情記在心裡。歸餘要去看看自己的父母,夕並沒有跟去,謝絕了歸餘的挽留,當初答應歸餘的事她已做到,是時候離開了。臨走之前,夕面色猶豫,最終還是送了一幅畫給歸餘。這是一張十分普通的畫,用的也是普通的紙和墨,也沒有什麼神奇的能力,歸餘還是欣喜地將這幅畫好好收好。為什麼會送歸餘畫呢?因為有些好感,因為之前年說過的話,還是因為這裡並沒有黑蓑看著,或者都有。但說實話在歸餘接過畫的時候夕是有些後悔的,但是看著歸餘欣喜的樣子又不好開口將畫要回來,只能在心裡安慰自己不會有事。送完畫之後夕就告辭離開了。歸餘張張口,還是說不出什麼挽留的話,當初先生也只是說要送他回京城,如今再挽留也沒了理由,只是今日一別,何時才能再見呢?歸餘早已察覺到先生並不是普通人,他與先生是兩個世界的人。看著夕遠去的背影,歸餘在心裡苦笑一聲,掐滅了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


“所以,以後不要再隨便捉弄別人了,尤其是這種會惹別人生氣的行為。知道了嗎?”小女孩對著兩個比她小一點的兩個小屁孩進行說教。那兩個小屁孩摸著頭上還有剛剛被揍出來的包,無比乖巧順從地聽著女孩講話,頭點得跟啄木鳥似的,只希望這個“魔鬼”能快點放過他們。“好了,伊夏,我覺得他們兩個應該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沒錯沒錯,醫生,我們知道錯了。”聽到有人求情,那兩個熊孩子立刻就像看到救星一般,眼巴巴的看向走來的兩人。“醫生,剛剛那個水盆可是差點砸到您呢。您採藥回來好不容易能休息,結果差點被他們兩個捉弄,要是先生不在,您被砸傷怎麼辦,怎麼能就這麼輕易放過他們。醫生你就是太容易心軟了,你說對吧,先生。”名叫伊夏的女孩聽到醫生求情的話更生氣了,氣鼓鼓地,明顯不想輕易放過那兩個小屁孩。被伊夏點名,稱為先生的人只是微微眯眼,手指抵著下巴,做思索狀。“他們兩個的惡作劇沒做成功,還被你逮著揍了一頓,未了還被你說教了一個上午,也算是受夠了教訓,就按九色鹿說的,放了他們吧。”“誒,先生,你怎麼也!”小女孩跺跺腳,還是不情不願的放過兩人。“算了,看在先生和醫生的面子上,這次就放過你們。要是再被我抓到你們要捉弄先生和醫生,哼哼。”“不敢,大姐頭我們再也不敢了!”看著伊夏舉起的拳頭,兩個小孩抱著腦袋,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九色鹿在小孩面前蹲下,溫柔地揉著兩個小孩的頭。“沒關係,他們不是故意的,他們只是太害怕太寂寞才想找人陪他們玩的。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不過請放心,你們父母的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聽到九色鹿的話,兩個小孩立刻不鬧了,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九色鹿。“醫生,你說的是真的嗎?”“對哦,所以你們要乖一點哦。不然要是讓你們父母知道你們一直在調皮搗蛋的話,他們會生氣的哦。”“嗯,我們一定表現的乖乖的。”看著兩個小孩離開時臉上開心的表情,伊夏的眼神有一瞬黯淡。一隻手輕輕撫在伊夏頭頂,伊夏抬頭,那人面上如同往常一般沒有表情,清冷中帶著點點疏離感,赤紅的眸子在她身上冷淡得不像話,什麼都無法進入其中,卻又彷彿將一切都包容了,是先生。雖不似九色鹿醫生的溫柔體貼,卻讓迷茫戰慄的靈魂找到了慰藉,平復了伊夏心中隱隱的鈍痛。


伊夏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孩,跟其他千千萬萬的普通人家中的女孩沒什麼兩樣。幾個月前,她還能在家中看著話本,還能吃上孃親做的香噴噴的飯,還能聽爹孃在飯桌上嘮叨柴米油鹽,還能去學堂聽教書先生講課,跟同窗好友玩耍。伊夏還記得爹孃說過很多的東西,什麼新政策啊,趕跑了壞蛋啊,來了個好官啊,之類的,伊夏沒聽懂,但是,爹孃說的,日子會慢慢變好的,她聽懂了,開始期待爹孃口中的好日子到來。可惜老天爺就是會跟人開玩笑,好日子還沒到來,一場奪去無數人生命的瘟疫先來了。醫館人滿為患,病患在門外排起了長隊。朝廷很快就派出了援助,但是這場瘟疫波及的範圍太廣,這點援助實在是杯水車薪。無奈之下,朝廷只能先將這塊地區封鎖,再調集各個地區的物資援助。外界發生的事情伊夏並不知道,伊夏只知道爹孃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開始咳嗽,還不讓她靠近他們,之後他們就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家中的食物見了底,伊夏不得不違反當初和爹孃的約定,走出了家門。和善的領居家裡也沒了人影,熟悉的夥伴也不見蹤影,街道上也看不見人影,這個世界彷彿只剩下了她一個人。難以言明的恐懼包圍了她,如果不出意外,她應該會死,餓死病死或者是別的什麼的。伊夏在城中游蕩,她漸漸明白了導致這一切的原因是一場瘟疫,也漸漸明白了她可能再也見不到她的爹孃了。伊夏崩潰了,渾渾噩噩,不知為何而活,也不知怎麼活下去。可是老天就像捉弄人一般,把人扔進絕望中有給她一絲希望,她遇見了先生,先生從死人堆裡撿起了她,先生救了她,先生救贖了她。或許對於先生而言,救她不過是順手而為,但於她而言先生是帶她脫離深淵的光,飄蕩的靈魂找到了依靠。伊夏不知道先生的名字,只知道先生會畫畫,就按照話本中描述的一樣喊她先生,先生似乎是默認了這個叫法,便一直這麼喊了。若將人比作水的話,那先生一定是一面激不起半點波瀾,平靜的跟個鏡面般的湖,這靜似有一種魔力,讓身邊人的心都靜下來,也讓伊夏漸漸撫平心中的傷口,展露原先開朗活潑的性格。九色鹿醫生是伊夏和先生來到救助點認識的。為了最大程度的利用救助物資,集中力量,朝廷在封鎖區的各個位置設立了救助點,災民可以在救助點得到救助。九色鹿醫生是這個救助點中最出名的醫生,醫生的親切溫柔很快的獲得了救助點中大部分人的好感,伊夏也不例外。只是來到救助點後,伊夏內心始終有一絲驚慌。現在的一切都很好,她還活著,她很健康,而且聽九色鹿醫生說很快就要找到治療疾病的辦法了,這場疫病很快就會過去,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但是,先生好像要離開了。先生救下她是因為偶然和巧合,若是當時躺著的是另一個人,先生也會救下他的,而現在先生已經將她送到了救助點,已經沒有理由再留在她身邊。若是先生離開了,她該怎麼辦。


“伊夏,你先回房間休息吧。”“那先生您呢?”“我幫九色鹿把剛採的草藥整理好就回去。”聽到先生的話,伊夏這才暫時放下心,乖乖離開,給先生和醫生留出空間。“你還真會對付小孩,幾句話就讓那兩個孩子貼貼服服的。怪不得那些孩子都喜歡你。”“其實也沒什麼,你不也很招小孩喜歡。”“我,他們只會覺得我冷冰冰的不好相處吧。”“哪有,我看伊夏那孩子就挺黏著你的。”“伊夏啊。唉~”夕微不可查地輕嘆一聲。“不糾結這個了,繼續剛剛被打斷的話題吧。你說,你是為什麼要幫人類的。”沒錯,其實九色鹿也是神靈,在夕來到這個救助點的時候就注意到她了。很新奇,這還是夕第一次在大炎境內見到非歲陣營的神靈,自然而然地對九色鹿產生了興趣。一番交談下來,兩神也是志趣相投,相見恨晚,幾天下來,兩神就將對方視為知己。“說來也挺不好意思的,我一開始出來的時候僅僅是因為一個受傷的人的求助。我看到他被野獸咬傷,倒在山林中,不忍心就現身救了他。再之後我就裝成山上隱居的醫生,直到被太傅找到,再之後就是來到這裡。這樣說會不會顯得我挺傻的。”“與其說是傻不如說是太善良。”九色鹿看上去像是單純好騙的樣子,但其實她也有自己的考量和謹慎,不會使自己輕易陷入險地。第一次見到九色鹿的時候,夕就發現她身邊可沒有黑蓑在旁監視,這可讓夕吃驚不小,也不知九色鹿是如何說服人類的。“對了,夕是因為什麼來人間的?”聽到這個問題,夕的腦海中閃過一個身影,一個十分煩人卻又能給人安心感的麻煩傢伙。“嗯,就是想出來看看,就出來了。其實我的也沒什麼好說的。”九色鹿自然察覺到夕有所隱瞞,體貼地不再詢問,轉移了話題。夕的心緒也一時有些混亂,一些被刻意掩埋起來的問題因為一個意外被翻出來。自己出來多久了,是不是該回去了,年會不會……算了,想她幹什麼,年那個傢伙估計正玩得開心呢,看她之前一個在人間玩也玩得很高興呢。夕因為整理內心的思緒,忘了接九色鹿的話,兩人之間一時有些冷場,好在一個人的到來打破了尷尬。“抱歉,九色鹿醫生,因要事在身,不能陪您去山中採藥。”“不要緊的,歸將軍,不是還有夕先生陪我嗎。”被打斷了思緒,夕將這個問題暫且拋到腦後,現在其實還算不錯,不是嗎?進來的人是這個救助點的負責人,從朝廷派來的援軍,軍中新秀歸小將軍。不知是不是錯覺,夕總覺得這位歸將軍的眉眼有幾分眼熟,但夕很確定她從未見過這位歸將軍。這位歸將軍來這救助點之後,就將這救助點打理得井井有條,合理劃分救助點的場地,將病患和普通災民分隔開,合理分配物資,接救了許多災民,證明了一個年紀輕輕就當上將軍的人還是有些本事的。為了研製出治療疾病的藥,九色鹿經常會去山上採藥,歸將軍一般會派人在旁保護。隨著救助點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漸漸調不開人手,歸將軍就會親自跟著九色鹿上山採藥,但是一個負責人總不能隨便離開,就比如這次歸將軍因為要處理重要事務抽不開身,就只有夕陪著九色鹿。“我個人判斷,你們二位結伴仍然危險。依我所見,仍需要調些人手。”歸將軍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冷靜分析著。“不用了,其實我也自己一個人去過幾次,你看這不是沒事嗎。而且現在還是安置好救助點的人們比較重要,就不要再麻煩將士們了,他們已經很累了。”歸將軍仍是木著一張臉,不過最後還是退讓了,只是囑咐九色鹿要注意安全。


在救助點的生活十分單調,但卻是伊夏遭遇變故之後最開心的日子。憑藉過人的無論和直率的性子,伊夏來到救助點之後,就成為了孩子們中的孩子王,被孩子們稱為大姐頭。孩子們包容接納了伊夏,不如說這些孩子都是這場災難的受害者,對於同樣遭受災難的人都有巨大的包容。伊夏看不慣夥伴們一直悶悶不樂的樣子,絞盡腦汁帶著他們玩遊戲找樂子,終於讓救助點中有了孩童的歡笑聲,沖淡了瘟疫帶來的陰霾。孩童單純的笑容,總會讓人忍不住對未來升起期待。而一到晚上,伊夏就會一改平日的吵鬧,安靜地看著先生畫畫。伊夏不懂畫畫,對於先生畫的畫除了好看想不出更多的評價,但不可否認這是她一天中最期待的時間。只是先生今天沒有畫畫。伊夏好像明白了什麼,不安地等待著。“伊夏,你覺得在這裡的生活怎麼樣?”“先生,您要離開了嗎?”夕看著伊夏的不捨的眼神,最終還是緩緩點頭。夕自然能察覺到伊夏對自己的依賴,只是夕當初救伊夏確實是順手而為,從未想過跟伊夏產生更深的聯絡,何況她是神,伊夏是人,產生更深的聯絡對伊夏未必是件好事。夕也在糾結該如何同伊夏道別,一方面是擔心她離開之後還未完全從雙親死亡的陰影中走出的伊夏會失去依靠,另一方面是伊夏的性格讓她看到了些許某個傢伙的影子,於是,帶著點縱容的意味,夕陪著伊夏多留了一段時間。但是最近九色鹿已經成功研製出治療疾病的藥物,不出意外這場疫病很快就會過去,伊夏也在救助點交到了朋友,適應了救助點內的生活,夕是時候離開了。看到夕點頭,伊夏忍不住攥緊夕的袖子。“先生可以帶我一起走嗎?”夕緩緩搖頭。伊夏眼中蓄積著淚水,卻還是乖乖放開夕的袖子。伊夏以為自己會嚎啕大哭,但是真的到了分別的時候,卻哭不出來了,或許自己已經做好了面對先生離開的準備。麻煩啊,夕在內心微微嘆氣,抬手擦去伊夏臉上的淚珠。“人生中會遇到很多次的相遇,也會有很多次的分離,很多的人也不過是一個過客。或許有時人與人的相遇只是為了最後的分別,然後迎接新的相遇。我遊歷這麼久,也漸漸明白一件事,人有時是很堅強的,不會因為缺了誰之後就活不下去。所以,請好好的活下去吧。”伊夏眨眨眼,問:“那我們還會再相遇嗎?”“若是我們之間還有緣分的話,會相見的。”“那,那我答應先生,一定會活得好好的,等著和先生再次相遇的時候。”夕沒有再說話,她給不出一定會再見的承諾,未來發生的事沒有人可以預料,神也不行。伊夏不想睡覺,她害怕先生在她睡著的時候就離開了,可是年幼的孩子還是敗給接連不斷的睡意。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先生的身影,連一幅畫,一支筆,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若是說出去怕是沒有人會相信又一位先生存在,但伊夏知道,先生是真實存在的。咔噠一聲,房門被開啟,伊夏立刻期待地看向門口。是九色鹿醫生,伊夏又垂了頭。九色鹿帶著安慰的意味輕輕順著伊夏的秀髮。“先生跟我說過了……”還未等九色鹿說完,伊夏就抬起頭,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眼神真摯。“醫生可以教我醫術嗎?”她要好好的活著,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王翀的劍直指著歸廈,眼神冰冷,吐出沒有任何溫度的話語。“生死決鬥,無論結果如何,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圍觀者為證。”對面的人,歸廈,一個有三分武藝在身,嚮往成為豪俠的世家少爺。同時也是他的兄弟,曾經是。王翀起初也算個富貴少爺,但他看不慣父親的作風,和父親大吵一架,離家出走,進了門派,學了一身武藝。之後王翀的父親被查出嚴重貪腐,砍了腦袋。王翀知道之後,說不悲傷那是假的,到底是血濃於水的至親之一。但是王翀深知自己父親魚肉鄉里,勾結豪紳,貪汙受賄之事,如今也是死有餘辜,很快便接受了父親身死的事實。出師之後,王翀漸漸成為了一名小有名氣,懲奸除惡,行俠仗義的任俠,得到百姓的稱讚。做一名俠客不僅是王翀一直以來的夢想,也是為了償還父親當初犯下的罪業。再之後,王翀遇上了隱瞞身份嚮往成為俠客的歸廈,因為一些遭遇,兩人成為至交好友,結為兄弟。直到今天,王翀才知道歸廈是歸家的少爺,那個下令處死自己父親的歸餘丞相的歸家。王翀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知道歸餘丞相此舉是為民除害,是正義之舉,但是,殺父之仇就如一根刺紮在王翀心上,在他和歸廈之間劃開一道溝壑。終於,他下定決心,要做個瞭解。歸廈也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臉,握緊手中的劍,做為對王翀的迴應。只會些三腳貓功夫的歸廈自然不是王翀的對手,被打暈在地。王翀沒有下死手,他看著倒地的歸廈,昔日的好友,久久不語。最後王翀割掉了他的一隻手臂,他用劍的手臂,他打傷好友的手臂,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先生,後來兩個人怎麼樣了?”這個茶樓不過是這繁華城市中不起眼的一個,唯有說書人的特點值得說道說道。但據說這茶樓也傳承已久的老字號,曾經叫做流雲樓,紅極一時,以前也不是茶樓而是酒樓,雖然現在也賣酒,到底是不怎麼出名了,落得如今這般境地,只能說造化弄人。茶樓裡的客人多是些結束了一天辛苦勞作的普通人,來茶樓就圖個吹噓放鬆。客人之間的談論也多是些茶米油鹽的生活瑣事或者工作中的人情世故,瑣碎,日復一日,但好歹能養活自己,養活家人,也隱隱透露些對未來生活的期盼。在幾十年前官員們集體轉性,個個都變成了體察民情,關心民生的好官之後,各種改革措施的實行,百姓的生活條件也有了明顯的改善,日子也有些盼頭。偶爾茶樓裡也會來些行商旅客,走南闖北,總有些故事。那個堪稱傳奇的名相與他那成為名將的兒子卻有一個不成器的孫子。據說那名相有一珍藏畫卷,畫的是一名青年遍觀人間疾苦,據說這畫時刻提醒著名相要關心百姓。一名醫術高超卻脾氣古怪的神醫,總帶著一幫小弟,活像個黑社會。總之每當茶樓來了些這樣的人,總能給其餘人增添些談資,或者給說書先生帶來靈感。就比如說此時茶樓中坐著的兩人,一位看打扮口音像是從東國來的雲遊僧,另一位眉眼間透出書卷氣,氣質非凡,看著像是為飽讀詩書的書生。那位僧人正小心捧著一幅畫,畫中畫得是兩人爭鬥的場面,一人倒下,一人斷了一臂。“名叫歸廈的少爺被家族裡的人救下了,而王翀從此再也沒了訊息,沒人知道他最後怎麼樣了。”“誒,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嗎?”“嗯,畫中畫的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再往下,就是另一對好友的決裂了。這話夕沒有說。


“先生,許久不見,您還是和以前一樣啊。”歸餘命下人照顧好自己的孫子歸廈之後,就請夕到了一處茶樓。茶樓中早已備好房間,歸餘本就是來找夕的,預見歸廈只是個意外。此時歸餘已年過古稀,卻依然精神抖擻,目若朗星,多年的官場生活讓他將自己磨得愈發鋒利,同時也讓他學會給自己打造一個劍鞘,將自己藏起來。兩杯茶盞冒著白色的水汽,隔開兩人。“確實很久了。”對於夕而言,歸餘是不是丞相不重要,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兩個多年未見想要敘舊的朋友罷了。“先生遊歷人間多年,不知您對人間看法如何?”夕看向窗外,穿著新衣的孩子追跑玩鬧,大人們也專注於手頭的工作,遠處的高樓正在建立,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誰能想到這裡之前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小村子呢。“不過數十年時間,人間已番新篇,從飢寒交迫到安居樂業,若不是親眼見證,實在難以置信。或許我確實小瞧了人的力量。如今的人間之景,也算是完成了你當年的心願了吧。”提起從前,歸餘眼中閃過一絲追憶,但想起此行的目的,眼神黯淡下來。“先生也覺這人間不錯,何不與我一同,為百姓謀求盛世呢?”夕本來已拿起茶盞輕輕吹氣,聽聞此言,又將杯盞放下。“你說笑了,我也不過是一名閒散畫家,潑墨煮茶,不談世間繁榮,恐怕擔不起你的期望。如此請求,實在讓人為難。”歸餘將頭低下,他不敢去看夕。“先生所言不無道理,人各有志,我也不再強求。只是人間已變,恐先生有不便,在下自作主張為先生安排了些幫手,還請先生不要怪罪。”沉寂,無言,空氣在不斷凝聚沉積,無形之中,似乎有什麼正在崩解消失。“呵。”一聲輕笑。“丞相大人的好意我怎好拒絕呢。”夕發現自己錯了,打錯特錯,坐在這裡的從來不是兩個敘舊的好友,只有大炎位高權重的丞相,以及需要被嚴加防範的神明。朝廷已經整頓好朝堂,解決內患之一,關於如何他們這些神明的問題的優先順序自然得提一提,神明終歸不是人類,是不值得信任的。“若是丞相大人無事,請容許我先行告退。”說完,夕不待歸餘回話,一拂袖,起身便走。“先生且慢!”歸餘終於肯抬起頭。夕停下腳步,卻沒有轉身。“先生累了,可去婆山鎮,那裡清淨。”未了,補上一句。“這不是當朝丞相說的,只是當年先生身邊的書童說的。”夕還是沒有轉身,確認歸餘已經說完,直接離去。茶盞中的茶未動一口,歸餘拿起自己面前的杯盞,想要潤潤不知何時乾澀的口舌。茶涼了。


雲遊僧小心將畫收好。“先生定是去過不少地方,見聞見識比起住持爺爺都不遑多讓,甚至我覺得先生見的比住持爺爺還要多。而且貌似先生認識的人也很多,就連伊夏婆婆都認識。”“認識的人不多,只是恰好遇見熟人罷了。”


這僧人名為嵯峨,是夕在山間作畫時遇到的。看到夕在作畫,嵯峨就眼睛一亮,安靜在一旁看著。夕最後收筆結尾,才問起在一旁的雲遊僧的目的。嵯峨介紹自己是在東國一處寺廟裡長大的,被自己的住持爺爺趕出寺廟歷練修行十五年。嵯峨正好對住持爺爺的一幅畫很感興趣,想要找到這幅畫的作者,於是嵯峨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徵得住持爺爺同意之後,帶著畫就去找作者了。但是住持爺爺也對這個作者不甚瞭解,她叫什麼名字,她在哪裡,是否健在一律不知,只記得大概的長相,應該是一名炎國人,大概不是常人。嵯峨不想輕易放棄,本著盡力一試的想法,就跑到了可能性最大的炎國找人,已經找了五年。為了一幅畫跑了這麼遠的距離,尋找這麼久,就連夕也不得不感嘆嵯峨的執著。嵯峨找夕是因為夕與住持爺爺形容的樣子很想,就算不是,同為畫家或許能知道作畫的畫家是誰。等嵯峨拿出這畫卷,夕才發覺這畫是當年自己送給一個小沙彌的畫。“這是我畫的。”嵯峨只是一開始驚訝了一下,隨後就是終於找到人的喜悅。“你不擔心我騙你?”“先生與小僧無冤無仇,騙小僧也無任何好處,何必費力欺騙小僧呢?小僧找先生只想請先生解答小僧的一些疑惑。畫中此處明顯缺了一筆,是為何故?”“你以為呢?”“住持爺爺說此畫名為《拙山盡起》,此處留白,莫不是取山峰連綿不知盡頭之意?”“你已有意,何必問我。”“先生莫要打趣我,這些不過全是小僧瞎猜罷了。”“畫中意,是畫者意,亦是觀者意。何必輕易否定自己看到的意呢?”“先生所言極是,但小僧所作所為只為求真二字。雖我有意,亦想查缺補漏,還請先生解惑。”“只是敗興停筆罷了。而且我從未給這幅畫命名過,想來拙山盡起是你師傅的意思。”夕想起那名在難民群中唸誦經文的小沙彌。“誒!”“失望了?你不遠千里來次求的答案卻如此普通。”“此言差矣。先生此話亦點醒我,所行所為不全是為了意,何必將所以事物都框在意中呢。”“你還真是個怪人。”夕自認為已經看遍人間事,但這嵯峨卻讓她看不透,猜不透,不禁起了莫大的好奇。嵯峨明顯是想說什麼,但卻兩眼一閉,一頭栽倒了。這可嚇了夕一跳,剛剛還好端端的人怎麼突然出問題了呢?


正在夕思考該怎麼處理突然倒地的嵯峨的時候,恰好遇上了人,還是熟人。一隊人浩浩蕩蕩地從山間經過,讓夕不得不思考這座山裡發生什麼事了,竟然如此熱鬧。領頭的是一老嫗,走起路來昂首闊步,神氣非凡,身後跟著的人也是跟老嫗差不多年歲的,其中還有兩個人舉著兩面帆旗,寫著神醫在世,懸壺濟世。這怪人還是一個接一個。那老嫗路過夕前轉頭看了一眼,只這一眼她就再也挪不開腳步,渾身顫抖,眼中難掩不可置信。老嫗身後的人都不知道大姐頭這是怎麼了,只是隨著老嫗的動作也停了下來。老嫗顫抖的脣只吐出兩個字。“先生……”她認得我?夕這才細細打量起這位老嫗的面容。“先生,是我,伊夏啊。”夕這才將女孩的面容同眼前的老婦聯絡起來,一時無言,原來,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嗎。舉帆旗的兩人好似想到些什麼,小聲嘀咕起來。“這好像是咱們小時候見過的先生,當初帶著大姐頭的那位。我們兩個當初還想去捉弄她和醫生呢。”“不是吧。哪有人活這麼久連外貌都不變的啊?”“可你看先生不就和當年一樣。”“啊,這,也是。那先生不會是,妖怪吧?”“呸,瞎說什麼呢!小心大姐頭要你好看。”不理會身後嘀嘀咕咕的眾人,伊夏終於整理好情緒,嘴角一咧,兩隻小眼眯成一條縫,露出個笑。“看來先生說的不錯,我們緣分還未盡呢。哦,對了,先生這人是?”伊夏好似這時才注意到倒在地上的嵯峨。“一位偶然碰到的僧人。她這樣,你可有辦法?”“嗯,救人要緊。我的宅子就在附近,可以先把她帶過去,我給她看看。”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將嵯峨抬到伊夏隱居山中的宅邸。伊夏給嵯峨仔細做了檢查,發現嵯峨只是因為過度的疲乏加上飢餓才昏過去的,其餘並無大礙。安頓好後,伊夏屏退旁人,想單獨和夕敘敘舊。“先生莫不是有走到哪裡都要撿一個人的習慣?”“習慣倒不至於,不過撿的人是挺多的。”一句玩笑,讓兩人被時間分隔的距離拉進了一點。“現如今,你過得貌似挺威風的。”“讓先生笑話了。當年先生離開後,我跟醫生學了幾手本事,身邊的人也是當初在救助點的夥伴。我們也算深受疾病之苦,他們跟著我結伴遊行,行醫救人。沒想到最後我也混得個神醫的名號。那兩面旗子也是救過的人送的,兄弟們覺得好,就一直掛著。沒想成給先生看了笑話。”“看來你已經走過不少路了,這裡距我們相見之地可不近。”“到處走走也好,即可以救人,也可以找找先生。”“你……找了多久?”“找了很久,也等了很久。我不知道先生的名字,也不知道先生去了哪裡,只是不停地找。至於多久,記不清了。太久太久,久得我都要放棄了。當我就快要放棄的時候,老天爺又開玩笑似的把先生送到我眼前。”“……夕,我叫夕。”終於知道了先生的名字,令這位老人面上的皺紋都舒展不少。“我當初不明白先生為何要離開。直到現在,我才有些明白先生離開的原因。我們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你,過得還好嗎?”“很好,比所有人都要好。”


之後幾日,夕和嵯峨受伊夏邀請,在伊夏處又住了幾日。幾日時間嵯峨都在看夕的畫。“畫畫出來便是給人看的。你若想看,只管看便是。”嵯峨觀畫之後,都會有些感悟與夕探討。多是嵯峨在問,夕在答。“這幾日多謝先生解惑與照拂,小僧無以為報。若先生不嫌棄,餘下的歷練時間,小僧願隨侍先生先生左右。”“你若想,隨你便是。”對於嵯峨的請求,夕沒有太大的想法,只是多帶個人罷了,習慣了。幾日後,夕與嵯峨向伊夏道別,夕送了一幅畫給伊夏,在這畫上夕破天荒的題上自己的名字。又是幾日,夕和嵯峨到了這令夕百感交集,可以算作起點的城市,位於結界旁的城市。這次這座城市的變化更加巨大,高樓廣廈已經讓這座城市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不得不讓夕感嘆人非物也非。在這城中,夕倒是遇見一個意料之外的傢伙。隨意找了個藉口支開嵯峨,夕就去找那個喝酒喝得正歡的傢伙。令姐還是和當初一樣,不,還是不一樣了,身上有種夕說不清道不明的肅殺之氣。姐妹多年未見,卻也沒有多少感人的重逢場面,交談也不過是些各自的見聞罷了。從令姐口中得知,人類與神明的交流從當初夕第二次離開結界的時候就開始了,令離開結界也與這件事有關,當初人類會同意年的要求也是一部分人類想要和神明交好的訊號,令也幫人類守了一段時間的邊疆。只是現在時局變化,人類和神明的關係又漸漸變得緊張。不過這種事就不是夕關心的了,這種事情交給大哥二哥他們頭疼去吧。“你要回去嗎?”“不,我要去婆山鎮。”“多久?”“十年。”“還有什麼話想讓我帶給她?”夕不言。令也是接著喝酒,妹妹之間的事,就讓她那兩個妹妹自己解決吧。


“……請神山上神仙賜下的寶物在旱災過後就失去了法力。但是人們自力更生,建造起了城市,靠自己的手過上了更好的生活。”說書先生清清嗓子,又開始講起下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關於丞相歸餘的。


“丞相歸餘啊,我來炎國就聽到了很多關於他的事情。很多人都在誇他呢,說是因為他,大炎的百姓都過上了吃飽穿暖的好日子。”

“是嗎。”

“要是我們東國也有這樣一號人物就好了。雖然現在內戰停止了,但是民生完全沒有恢復,災民遍地。我們那邊的災民基本全靠住持爺爺經營的寺廟接濟。住持爺爺也收養了很多無家可歸的孩子,我也是其中一員。我們這些孩子長大後就幫寺廟做事。只是在我離開寺廟前,住持爺爺就經常將寺裡的孩子送出去歷練了。”

“……你歷練結束後,會回去嗎?”

“嗯。我也想要幫住持爺爺分擔點壓力,可誰知道被住持爺爺派出來歷練。也不是沒有人想提前會寺裡,但無一例外都被住持爺爺趕出去了。所以我估計也得等到歷練時間結束才能回去。”

“可能……算了,沒什麼。”

“哦。只是可惜歸餘丞相這般人物卻在幾天前病逝了。生老病死,人各有命,但是歸丞相的去世,實在是令人惋惜啊。”

“……病逝了。”

“是啊,現在大街小巷都在談論這件事。先生,您怎麼了?”

“無事,只是想起一位故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