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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孤獨者的影子(成奎花)

白夜——孤獨者的影子 成奎花
到瑞典那天正是仲夏節之夜。拖著箱子走在路上,整個城市空空如也,偶爾有頭上戴著花環的女孩路過,提醒我城外某個地方,圍著五月柱,白夜下的狂歡正在進行。
第一次聽說白夜,是二十年前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同名小說,一個孤獨的幻想者在聖彼得堡白夜裡邂逅的姑娘和一廂情願的愛情幻覺,多愁善感的俄羅斯愛情故事已經忘了,只記得小說裡字字句句透出的孤獨,還有神奇的不夜之夜。那時候我在上海,每天晚飯後和同學在校園梧桐道下散步,無知無畏地宣稱世界上只有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被稱為作家,喜歡講《俄蘇藝術欣賞》的用古龍水的老師。白夜,離我那麼遠。畢業後呆過幾個城市,時間都不長,離開的時候沒有太多留戀,有些人像蝸牛,隨身揹著的殼就是家,沒有離愁,也沒有鄉愁。最後我一飛近萬里,到了瑞典。
瑞典緯度很高,夏天到仲夏節前後,基本24小時太陽都不會完全落下;到了冬天,則是一片黑麻麻。我每天天不亮去上班,埋頭做一天試驗,再度出門天早就已經黑了,有時候可以整整一週,不見天日。而瑞典冬天很長,我經歷的最可怕的一年,從八月底開始氣溫已經降到6、7度,第二年五月初還在下雪。這是個安靜的國家,日子過得很有安全感:你今天起床後,在夏天的晨光或者冬天的燈光下吃著早餐,能很有把握的想象,十年二十年後你還會象今天這樣,在同樣的晨光或者燈光下,吃著相似的早餐。沒有危機感的生活裡,人的自我膨脹成最重要的事,所以瑞典是單身率最高的國家之一,一個人可以過的生活,沒有必要因為要和別人分享而委屈了自己。在這個接近極圈的地方,有的是各種各樣孤獨的人。
我曾經和系裡一個同事合租一套公寓。那時候這位同事已經將近四十歲,單身,非常溫和浪漫的人,有一堆黑膠唱片和一隻十多歲的黑貓。我們一開始沒什麼交往,我下班後總是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偶爾碰面寒暄幾句而已。有一天他在家做飯,做完後敲我的門,問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我沒有拒絕的理由,此後就慢慢開始熟悉起來。他給我講他的工作,研究蜥蜴的種群變化,他對那片林子裡所有的蜥蜴都很熟悉,有時候我一進屋他就很高興的告訴我今天見到很多年沒見的某隻蜥蜴朋友。我一開始以為他是那種科學怪人(science maniac), 對於人際交往沒有太多需要。後來發現,他經常弄點茶啊點心啊叫我一起吃,聊天,週末會叫我一起去看電影,有時候還會約我去餐館吃晚餐。他經常跟我講他那隻叫做瑪雅的老貓怎樣來到他家,還有其他各種各樣關於瑪雅的故事,那種口氣,就像講一個相依為命的親人。一年後我申請到自己的宿舍搬了出去,和他也時不時見面,他就抱怨現在的室友不好,事兒特多,說我是他遇上的最好的室友,因為我特別安靜。
另外一個朋友,環境諮詢公司裡的生態學專家,也是近四十歲,也是單身,對車有很大的興趣,業餘愛好是弄來各種各樣的舊車,修好以後賣了賺錢。他說要養一隻貓,他想象的夜晚溫馨畫面是自己在沙發上看電視,旁邊臥著一隻小貓,可以時不時摸摸小貓軟軟的毛。後來他真的養了一隻貓,我們問他的夢想實現沒有,他說看電視的時候,那隻貓確實就趴在旁邊,可是每次都離開那個距離:他的手正好夠不到的距離。
我這次回到瑞典,見到一個十多年的老朋友,我走的那天,她剛簽了離婚協議。
這個白夜,我走在街上,空無一人的城市裡,聽著皮箱在石頭路上滾動的聲音,忽然意識到白夜本身就意味著一種孤獨的存在:不可能看到太陽,不可能看到月亮,卻有足夠的光亮,讓你看到自己腳下連個影子都不可能有。北極圈附近,再長的日光,也只是有限的溫度,而赤道附近入眠的夜,卻總有惱人的熱風綿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