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年：

你好。

月初我們把你和爺爺奶奶送到了40公里以外的老家，到今天已經是第12天。對於我來說，這並不是第一次跟你分開，因為在你剛滿月的時候，我就出差離開你在外地待了10天，所以這次並沒有太多不適應。但對你媽來說卻是頭一回，所以有些難捨。

在開車回來的路上，你媽像把魂魄留在了老家，我倆像滴滴快車上的司機和乘客。到家已是傍晚，低落的情緒一直揮之不去，茶飯不想。我不知道再怎麼安慰你媽，就拿來你常玩的玩具，放在她面前，然後指指你常坐的小凳子，說，"你看……"，這直接導致了她的淚奔。

然後你媽帶著這種憂鬱的情緒回臥室發了一條朋友圈，得到的卻是寶媽阿姨們關於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恭喜和點贊。

你媽收拾好臉面，從臥室出來，得出兩個很理性的結論 ——“不是孩子的適應能力不行，是大人的適應能力不行”，以及，“我好想回去接她”。

在以後的幾天裡，思念的情緒在一些相似的場合不斷襲擊你媽，在商場裡看到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她想你；在路上看到賣氣球的攤子，她想你；在小區開快遞櫃的時候，她想你。她總問我：你不想她嗎？難道你不想她？你想她嗎？

我沒有回答。我只是在習慣，或者說是練習，天天練習，天天熟悉，在沒有你的城市裡。因為離別是常態，也是最終結果，我們只是短暫相聚，所以能做的就是在離別的時候習慣，在相聚的時候少看手機。可你媽不這麼想，她帶著執念，妄圖永恆，所以想你，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

你不在家的這幾天，晚上的時間變得很富裕，甚至有了時間發呆……

一年多前，你赤手空拳來到這裡，每天只管吃喝拉撒，不分晝夜，像一隻小動物。轉眼已經跟我們走（爬）過了一個分明的四季，經過一年的代謝，現在逐漸像只靈長類小動物了。

這一年對於你來說，唯一的主題就是生長，這也可能是你一生裡變化最大的一年。從只能擡頭到滿地亂跑，從只能吃奶到什麼都想嚐嚐，從乖乖吃奶到讓一家人追著鞍前馬後的餵飯，這個過程你只用了一年時間。睡眠也變得出奇得好，以前夜裡至少要餵你三次，醒來的次數比你爺爺起夜還頻，現在真正做到了雷打不動，一片紙尿褲就可以撐到天亮，清晨提起，搖搖欲墜，吹彈可破。有時我夜裡看書，你翻身過來，腳搭在我嘴邊，我順手拿來過來把玩，比核桃溫潤，比和田玉有彈性，比盤手串更容易喚起心中的仁波切。

你每天用眼耳鼻舌身這些感測器不停地接收著周圍的環境資訊，通過跌倒、疼痛、求不得建立邊界，神經網路像海草一樣瘋狂裂變連線，近來發現，你學東西比原來快了一些，我告訴你媽，以後多數工作都將被人工智慧代替，她不信。

說到科技，我順便從大資料的角度向你彙報一組統計資料：在過去的一年半里，你喝下了90罐奶粉長了9.8公斤26公分7顆牙齒，期間尿溼尿不溼若干；種下了12種疫苗捱了14針，幸運地躲過了2個假疫苗的批次；你每天直立行走幾百步，沒有佔領過任何人的封面；詞彙量目前為5，分別為：媽媽、爸爸、爺爺、奶奶、嚶嚶嚶。

你剛會叫“媽媽”的時候，你媽還不適應，每次都要欠起身子定在那裡，像只警覺的花貓盯著聲源的方向。直到第二聲確定那個聲音來自於你，且指向是她以後，眼裡開始有光，身後百花齊放百鳥爭鳴，陽光照射在房間裡，即使在夜裡。她融化成一條小溪，柔軟安詳，然後流淌著給你穿衣服、洗臉、抹香香……我心腸剛硬，不善兒女情長，總是看不慣這些矯情，但是當你叫我的時候，卻也被揉成了一塊高粱飴。

你的起心動念就沒有我們這些複雜的邏輯，痛苦和快樂均發自神性。想要東西就哭，感到疼痛就哇哇大哭，淚痕曲折，流量豐沛；吃飽穿暖就笑，有趁手的玩具就咯咯直笑，在我膝下，仰起臉笑得像滿月。

你不同於其他小朋友的地方在於，在淚點和笑點褪去的瞬間，你就收起情緒，繼續活在當下。我想這大概是你媽在月子裡喝下的海量的魚湯的緣故，因為據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

你的祖奶奶，也就是我的奶奶，在她還活著的時候，經常會在我面前用兩根食指拉開一個長度，差不多有一尺的樣子，然後看著我一米七五的身高，說一些感嘆生命神奇的話，比如，“從這麼點大我就把你從醫院抱回來，現在都長成這麼大了"，然後再想想自己，悲涼的說，“人還能不老嗎……”。當時我還不能感同身受，現在多少能夠理解一些了——我基本感覺不到自己三年前和現在有什麼變化，但是通過你的變化，我知道時間還在走，並且很快。如果她還活著，一定很喜歡你。

你的爺爺奶奶在你一歲生日的時候舉辦了一個聚會，來了很多親戚，都來看你。你現在還不知道生日是怎麼回事，簡單來說，就是從你出生那天起，每過365天，都要慶祝一下這一天，讓你許一個願望，讓你媽想起那天夜裡的小雨。

你在那天像個玩具一樣被我抱著走進每一個包間，展示給大家，還讓你表演了一些證明你能聽懂我們指令的節目，比如笑一個，比如拜拜。你可能知道這裡面有表演性質，所以表現得也是心不在焉，專注地擺弄你面前的幾副碗筷。

你的到來讓我體驗了自己一個角色的對立面，以前總當兒孫，現在能夠體驗一把做別人爸爸的感覺，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完整。前幾年，你的爺爺奶奶也想要體驗完整，所以在那幾年裡一直催逼，方式方法按下不表，總之那段時間給我留下的陰影一直都在，直到現在也會做相同的噩夢，夢裡發現自己還沒結婚生子，又成了單身狗不育貓，驚醒以後發現老婆孩子都躺在身邊，瞬間覺得這輩子值了。所以感謝你們拯救了我。

你不在家的這幾天，我看到了退休以後的光景——多年以後，你他鄉求學，家裡就像現在，僅剩我們公母倆，我每天侍弄花草，出門遛狗，你媽每天侍弄自己，等你電話，鈴聲響起的以後，我在旁邊偷聽幾句，想象那頭正在用著的表情。

今天晚上也像多年以後的很多個晚上，所以想起來就跟你這麼聊聊，也算打發時間。紙短情長，一些漣漪就不再展開了，今天就到這裡，未來的日子裡，我還將陪伴你很長時間，都還來得及。其實，或者，也說不定，很有可能，你一轉身，我已經老得像一張報紙……所以這些文字可以作為一個個小木橛子，楔在這段緣分的時間軸裡。

最後，希望你繼續這樣無憂無慮的生長和玩耍，不管以後你想做什麼，或者不想做什麼，我都會聽你摔杯為號。

你的父親

邵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