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變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
一個不成熟的人願意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的人更願意安穩地活著。——老醜說
1
五年前的某天,我揹著書包和吉他,獨自來到北京這座城市。
剛下火車的那一刻,我和我的靈魂彷彿一瞬間被這座城市的人流衝散。我討厭人流,人流讓我只能跟著大多數人的腳步前行,不能加速,也不能放慢自己的腳步。
我想扭頭回去,買一張回鄉的車票,和我的同學一起在合肥打拼,斷了去大城市的念頭。
當初我也不想來北京,這裡空氣不好,陽光很少,這裡人來人往,人情淡薄。可相比之下,我拿到的幾個offer裡,這裡的工資最高,機會最好,有得有失吧,我當時這麼想。
後悔了,這是出站以後腦海裡一瞬間閃過的一個詞;回去吧,這是第二個詞。
第三個詞是什麼我忘記了,正在想的時候,背後已經跟上來一聲嚴厲的責罵。
“哎,你瞎啊!”腳步略有遲緩,寬大的吉他包就撞到了我身後的人,於是他衝著我大聲叫喊。
“對不起,對不起……”我回頭認錯,反覆道歉,又匆忙把吉他從肩上放下來,轉用右手提著。
不友善,我討厭這裡的不友善。心裡默默唸叨,眼淚打著眼圈轉,腳步卻仍是不斷向前,我想回去,可剛剛轉身的一瞬間,看到身後湧動的人頭,我突然膽怯了。
我承認自己沒有逆流而行的勇氣。
我討厭人流,我討厭膽怯,但此刻我就躲在人流之中,丟掉了我的勇氣。
或是阻力太大,或是能力不足,我最終還是踩著前面人群的腳印,坐上了地鐵二號線,從北京站出發,終點是西直門。
2
站在地鐵上,我即便躲在最裡面的角落,目光所及的地方也都是人。
我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在家鄉通常不會公交出行,往往騎著單車,聽著音樂,花一個上午的時間,從城南逛到城北。
家鄉很小,即便打車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最多也不超過50塊錢。可在這裡,家鄉的長度,不過是從海淀到朝陽的距離。
我不敢騎車,這裡少有安放自行車的地方,人行道上也佔滿了行人,更不敢打車,100塊錢也不過繞著二環走半圈。
我只能在每天上下班時,擠在一波又一波的人群裡,一動不動,有時甚至側臉貼在玻璃上,雙手無處安放。
記得大學的時候,我在寢室裡看到北京人擠地鐵的新聞,曾惡狠狠地對著其他三個兄弟大放厥詞:“我死也不去北京。”
可是我來了。
看到這裡的種種情形,體會過側臉貼在車門,我又發狠說“我下次再也不坐地鐵了,非要攢錢買一輛車”。
可我努力賺錢,等攢夠了買車的錢,卻失望地發現,我竟拿不到北京的車牌,甚至連搖號的資格都沒有。
我傷心地站在地鐵上,一波接著一波趕路的男男女女擠到你的身邊,看著他們的模樣,聽著他們的對話。
“你的車呢?”
“今天限號啊!”
“沒事,也就這一天,其餘的時間就不用擠了。”
“都一樣,現在是人擠人,開車是車擠車!”
聽了他們的對話,我暗自竊喜,不買車也是對的;又黯然神傷,坐地鐵也不怎麼樣啊。
這城市麻木,我力不從心。或許我們永遠不能按照自己設想的樣子去生活,只能按照周圍人的樣子漸漸去適應、去妥協。
3
總覺得這裡的人始終都是空虛的,即便表面風光,也掩蓋不了內心的飄搖,就好像擺在花瓶裡的插花,花朵乾淨、莖葉光鮮,卻是沒有根的。
我活在這裡,也是沒有根的。
我痛恨這裡的房價,它讓我明明身居此處卻無法在這裡生根。
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就開始無比討厭我的樣子了,反覆、苟且及忙碌的日子,似乎永遠也看不到希望。
當初17歲剛入大學的時候,頭也不回地離家而去,臨行前對父親說的一句話就是:我要忘掉我的成績,我要忘記我擁有的這一切,這樣才能去開始新的生活。
大學裡我揹著吉他,在廣場上扯著嗓子嘶號,那時窮得見不得幾個錢,一無所有卻隨時準備為理想獻身,為心疼的姑娘砍人。
如今我活在這裡,賺著二三線城市上等的工資,卻租著房子過著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我似乎離不開這裡,並不是因為擁有太多而放不下什麼。我清楚我所擁有的光鮮都不屬於這座城市,我去哪裡都一樣,卻無比想要給自己一個放手去拼搏的機會。
這裡絕對沒有最好的生活,卻擁有最好的機遇,我可以見到更多的人,嘗試更多可能,即便遍體鱗傷也至少可以觸碰得到。
這裡的人,沒買房的希望房價大跌,買了房的盼著房價大漲。
這裡的人,當面對著客戶點頭哈腰嬉皮笑臉,走後卻對著空氣揮舞拳頭,跑去酒吧宣洩買醉。
這裡具備成功所需的一切,殘酷的環境、破釜沉舟的準備以及麻木的人心。
果然,我還是變成了從前自己最討厭的樣子,但我仍想嘗試。
4
時間越久,似乎可以妥協的事情越多,可以接受的事情也就越多。
畢業第一年,我對著我的上司大喊:“這事兒能做就做,不做拉倒”“這事兒是人乾的嗎”“不給我漲薪,我就辭職滾蛋”……
那會兒張狂憤怒,彷彿整個世界都欠我的,所有的人必須向我投降。
那會兒最瞧不起的人就是類似林沖這種人,覺得忍辱負重根本沒用。領導無限制地加工作給你,安排各種需求,私生活也不放過,為什麼還要幹下去?
當時宿醉過後,動不動就指著同事的鼻子說:“你這樣做沒有尊嚴,你知道嗎?”
他只是笑了笑,說他有他的苦衷。
而現在呢,當我爬到了足夠高的位置,許多事必須自己承擔下來,也必須忍受老闆在辦公室拍桌子、摔檔案,當著你的面破口大罵。
習慣了就好了吧,可能賭氣辭職以後面臨的,將是毫無準備的生活,一切又回到從前剛來北京時的樣子,除了一把吉他和幾件衣裳,我一無所有。
當初寫稿子,不想題目不想觀點,基本上第一遍什麼樣就什麼樣了,很少思考很少修改。可是當你嘗試過無人問津以後,就必須調整,去適應當下的市場。
當時玩微博,任性灑脫,憤世嫉俗,和“五毛”掐架,和粉絲爭吵,可最後當賬號被封、一切歸零的時候,我開始漸漸學會了閉嘴,也懂得了圓滑。
許多東西並非有意為之,只有回憶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變了。
5
許多時候,我不願回想過去,也不願展望未來。
因為過去時常是美好且愚蠢的,而未來很可能就是現在自己所討厭的樣子。
就好像當年在寒冬裡牽著一個姑娘的手,一天天走,走過一整個冬天,那時候拼死了說好要在一起,發誓娶她為妻。
後來我們沒有阻隔,沒有牽絆,反倒是一個距離,她去了上海,而我沒有找她,從此不告而別了。
當年我說自己再也不會相信愛情,死也不要在雪中擁吻一個姑娘。
可當愛來時,當她柔軟的心把我牢牢鎖住,當她身上的能量將我死死包裹,我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我開始用邏輯、用理性拼命掌控著一切,我拼命告誡自己,愛情,只要愛情就好,別奢望著佔有,只要兩個人可以成長就好。
可她奮力向我撲來,我毅然決然,放下那顆假裝孤傲的心,霸道地對她說:“對不起,從此你只能是我的。”
而後我吻了她,在櫻花樹下,在青青草原,在楓葉紅時,在紛飛雪中。
倘若當年受傷後的我遇見了如今的自己,會是怎樣的一番場景呢?
一定是痛恨至極的吧?!
傻小子,不顧一切是要付出代價的。
6
從不顧一切到小心翼翼,從不食人間煙火到精打細算柴米油鹽,從前那些美好的詞語,比如青春、理想、兄弟、遠方,到頭來變成了現實、苟且、庸俗、妥協,開始漸漸明白,當初自己討厭的樣子,並不是不好的樣子,而是最後大家都會成為的樣子。
青春裡那些美好的詞語,都會被歲月打磨成一塊接著一塊既定的石頭,再怎麼用力掙脫,也保持不住。殘忍的不是我們,而是歲月和世俗。
年輕的時候,我們眼中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非白即黑,非好即壞,非美即醜。我們是非明確,習慣以嫉惡如仇的眼光去看待、去評價周圍的一切,習慣明確地保留著喜愛,剔除掉厭惡。
多年以後,再去看周圍的這個世界,我們發現,原來人世間還有那麼多事物,是介於是非之間、喜惡之間、取捨之間的。一如我們愛卻得不到的人,恨卻斷不掉的情,逃卻掙不脫的網。
的確是之前稜角過多,所以才討厭太多。討厭是一個貶義詞,可當初你所討厭的模樣,卻並沒有想象的那麼不堪。
白衣少年已不再,可他未必變得醜陋不堪,鬍子拉碴背後是一個沉穩成熟的中年,把周圍的一切看得風輕雲淡。
甚至包括現在的自己,他也不會太過厭惡,這個年齡哪有那麼多厭惡。
曾經他熱愛或痛恨過的一切,此刻都是廉價的。愛是愛,恨是恨,可此刻愛恨分明並不在他的人生主題,為了自己必須保護的人,去承擔去努力,甚至苟且地活著才是。
此刻他就平靜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頭頂上幾隻嘰嘰喳喳的鳥,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正望著湖水裡平靜遊弋的魚。
一個不成熟的人願意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的人更願意安穩地活著。他終於變成了自己“討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