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見——古典詩詞的美麗與哀愁》--安意如
第一部分
天不絕人願 故使儂見郎(圖)
月下吹蕭圖
我在夜裡讀完《子夜歌》,如同喝了一杯香馥卻冷掉的花茶。擡頭看見窗外星河斑斕,別有涼意,一時黯黯無言。心裡纏綿悱惻地難受,像“子夜”這個帶著濃烈芬芳的憂傷名字突然之間在暗夜裡花開如樹,驚豔寂寞。
“《子夜歌》雲是晉女子所作,似五言絕句,分春歌,夏歌、秋歌、冬歌。日本俳句分春、夏、秋、冬,即是受了《子夜歌》的影響。
《子夜歌》的春歌第一首: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氣氛舒暢廣大,幾乎是沒有特定的物件的情思。春風要算得挑撥了,然而有一個和字,更一個惠字,凡此皆非西洋文學裡所有。”
——節自胡蘭成《中國文學史話》
我對《子夜歌》的印象最初來自胡蘭成。他彷彿對《子夜歌》別有鍾情,除了在《今生今世》一再引用、申變,後來又在《中國文學史話》裡多次提及,大談《子夜歌》的氣韻和好處,用來比較中國人的親、愛,和西洋人戀愛之間的深淺差別。我是愛慘了他的文字和才氣,於是老老實實讀下來,斑斑點點落在心裡。後來去看《子夜歌》,發現胡蘭成論中國的詩詞文化,真是像深入到精神核心裡再綻放出來的花千樹,猝然而深遠。
曾經,聽到一個關於《子夜歌》的悽豔的傳說。相傳東晉孝武帝時,大臣王軻之家裡發生過鬼唱《子夜歌》的事。這件事見載於《宋書·樂志》:“晉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軻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為豫章,豫章僑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為豫章太守也是晉武帝太元年間的事,如果那時就傳說有鬼在夜裡唱《子夜歌》,那子夜肯定是東晉以前的女子。
《舊唐書·樂志》裡也說:“《子夜歌》者,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所以我就一直在想,是什麼樣的哀慼,能直通幽冥,讓身在寒泉的鬼,也感到悲傷呢?
直到我讀了《子夜歌》,才知道《子夜歌》裡其實也有很多歡愉明亮的色彩。一個男子在路上等到愛慕的女子,贊她容色豔麗,滿路遺香。男子說,你一來路上都芬芳了,女子(也許就是子夜吧)又歡喜又妥當地回答:“芳是香所為,冶容不敢當。天不絕人願,故使儂見郎。”
這是多麼漂亮且精當的回答。她不說自己不好,卻也不過分的驕傲,只那樣謙卑和順地說一句:“天不絕人願,故使儂見郎。”情切切,意綿綿,十個字像蜷曲的玫瑰花苞,深深淺淺牽住了情郎的心,更藏住了“緣由天定,愛是天意”的禪意在裡面。
彼時,愛也不是愛,遇也未曾遇,像新春初至,花樹未發的萌萌意思,一切都還是無立足境。你我,沒有後來的抵足交纏,還是個清淨自在身。
《子夜歌》裡唱到:“天不絕人願,故使儂見郎。”漢樂府裡女子發誓亦要說——上邪!中國人是敬天的,尤其男女之事愛講個天意,天作之合,天成佳偶,天生的冤家……世間萬物,花木山河,連人的本真也是唯天所授,所以接受起來恭謹和順。
這樣的柔和貞順,在今人的身上漸漸缺失了,我們越來越願意相信自我的力量,以為可以改變很多事,到頭來依然沒入命運的漩渦;越來越愛做深刻的思考,卻越來越遠離純真,不能與自然作最純粹直接的交流。
於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有時候,是我們自己決定了自己棋子的命運。
愛看她對情郎撒嬌:“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我忍不住微笑,似乎可以看見那種嬌憨依戀。她說,你離去以後,我無心梳洗,就這樣的潦草而過,看你看到我這樣子會不會心疼?
她絲緞一般的長髮隨意灑落在肩頭,像乖巧的貓兒一樣伏在他的膝上,任情郎盤弄撫摸。長髮被他纏綿翻飛的手指牽引。但即使是那樣的嫣婉及良時,為什麼笑容甜美的她,眉目間仍有深深地憂傷,不時在心底氾濫成災?
快樂總是短暫的,憂傷才是人類命中的毒瘤,隨血液生衍,無休無息,某些時候會變得凶猛,不可遏制。很心疼《子夜歌》裡的那個美麗女子,春花秋月何時了,她簡直無時無刻不在憂慮著。
從表現的情緒來說,南朝民歌中歡娛之辭所佔比例很小,其基調都是哀傷的。這一方面因為在浪漫的、非禮教約束的愛情關係中,受阻被隔,空懷相思,或一晌貪歡,轉首負情,是常有的事,愛情的失意,容易形成悲傷的基調。這點憂愁在《子夜歌》裡有深刻的闡釋。
是女子天生比男人多心多敏感?還是大家都已一早窺測到結局的荒涼?只是男人通常選擇沉默著不說,在某一日冷靜地接受結局?
“攬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小喜多唐突,相憐能幾時?”讀到這裡我才恍然:原來,當“唐突”的“小喜”過去後,“相憐能幾時?”才是她憂慮的根本。女心貪婪,容易眷戀。所以為愛情能否天長地久而煩惱的多半是女人,男人對此常常灑脫得出乎意料。可是,依舊是愛你的時候多,因為相思,忘卻自身的時候多,因為是女子,到底是女子。
“白露朝夕生,秋風悽長夜。憶郎須寒服,乘月搗白素。”——在白露降臨的秋夜裡,想起你缺少禦寒的衣物,於是再也睡不穩,起身在明亮寒冷的月光下,為你搗素製衣。想把千絲萬縷的情愫織進衣裡,讓你穿在身上會有融融暖意。
“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黑夜是如此漫長,我不能夠入睡。看見窗外明月皎潔,想著你在天涯那端,滿心茫然。突然聽見你在叫我,忙忙地應了一聲,卻不過是我太思念你而出現的幻覺。
愛是生命裡最絢爛的一場幻覺,太荼蘼,有時,走完天涯道路,也不願醒來。
讀《子夜歌》在深夜。靜默安然的心之花園裡,突然飄來夜來香的迷離芳香,我在聽子夜這樣渾身散發著迷迭香的女子娓娓道來。春消夏長,一年四季,那些存在於她生活中的點滴快樂和憂傷。她的一切的喜悅哀傷,都和那個始終不見面容的男子休慼相關。
朝朝暮暮朝朝。他都是那樣模糊清晰的存在,是與生俱來的胎記,由生到死,一直存在。
光風流月初,新林錦花舒。情人戲春月,窈窕曳羅裾。(春歌)
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採我,我心欲懷蓮。(夏歌)
秋風入窗裡,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秋歌)
昔別春草綠,今還墀雪盈。誰知相思苦,玄鬢白髮生。(冬歌)
後來流傳的這種《子夜四時歌》是《子夜歌》的變曲,以四時景物為襯托。《樂府解題》曰:“後人更為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皆曲之變也。”
《子夜歌》和《子夜四時歌》是南朝民歌的集大成者,也是古代民歌裡情詩一類的翹楚。兩者均有南朝辭采豔麗的特點。相比之下《子夜四時歌》更為精緻,當中有幾篇並有引用典故和前人詩句之處,託名為民歌,實際上出於文士之手或經他們修飾的成分當更多。不過這種精緻不妨礙南朝民歌出語天然、明朗而又巧妙的特點。吳歌中的《大子夜歌》(“大”是讚美之意)說:“歌謠數百種,《子夜》最可憐。慷慨吐清音,明轉出天然。”再怎樣濃烈,它們仍是民歌的底蘊。梔子花一樣的清淡潔白。
南朝民歌在漢樂府民歌的基礎上興起、發展,對後世的影響十分深遠。從鮑照到齊、樑的文人詩,再到後來宮體詩的興起,南朝民歌的影響力宛然可見。唐代以後,南朝民歌繼續影響著文人的創作。直到清代,歷代文人對南朝民歌的模仿剿襲,始終沒有斷絕過。
不過,歷代文人學南朝民歌,學的最好也最著名的人還屬李白。他的很多短詩,以語言清新自然見長,就是學習南朝民歌的收益。
我是最近看了《子夜歌》,才知道《靜夜思》竟是脫化於《子夜四時歌》秋歌中“秋夜入窗裡,羅帳起飄颺。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一篇。至於他的《子夜吳歌》,無論是語言和形式以及立意都明顯脫胎於《子夜歌》,不過李白才情高妙,寫男女相悅,也有浩然仙氣,結果反而比晉女“子夜”的《子夜歌》流傳更久遠,也更著名得多。
關於《子夜歌》的作者,晉朝女子“子夜”的一切,資料少得非常可憐。我用盡力氣去找,也沒有結果。想來,她只是一個有才情的吳地女子,溫婉、能幹、慧黠、多情、多愁善感。
或許,子夜只是斑斕星河裡的一顆傳說,可是我希望她是真的存在過。
愛是一種需要不斷被人證明的虛妄,就像煙花需要被點燃才能看到輝煌一樣。
第二部分
至高至明日月 至親至疏夫妻(1)
我自覺算是比較無恥的另類,如果沒人表揚我,我會覺得很沒勁,像朵費勁巴拉地開了、卻無人觀賞的花一樣,在風裡東張西望,搖擺得很寂寥。外人一般是不能夠隨便強求的,所以強求“那人”。每天寫完一篇稿子,那人倒是照例地會看,只不過評語如同壽命隨歲月流轉,一天少過一天。
到如今,我要殷切地問:我寫的怎麼樣啊?他才有個把詞從那張鐵嘴鋼牙裡蹦出來,含糊地說個“過得去”,也就戛然而止了。我要是再問,這人就振振有辭地說:等我有空再細說吧,你以為恭維人不用過腦啊!
高興談不上,失落談不上,悲哀倒也不是,我這廂只剩個啞口無言了。回頭想想,這人說的也在理。反正再親密的關係,日子久了總免不了如此。雖說是對人如對花,日日相見日日新,也難為人家把你日日掛在嘴邊金口褒獎。畢竟日日相處不是演戲,生唱一句:“小姐你多風采。”旦回一句:“君瑞你大雅才。”你來我往脣槍舌劍鬥得個滿天花雨。
如若天天做戲,絕世的名伶也有丟盔棄甲撂場子的一天。不然那段小樓為何半路撇了程蝶衣,娶了菊仙,想是厭了,心裡想過個安安穩穩的日子。世上人,連霸王都忍不住要返璞歸真,也唯有不瘋魔不能火的蝶衣,才願意孤獨地留在虞姬的世界裡。
相濡以沫,到底需要愛淡如水。
其實我是今日是看了李冶的詩《八至》才興起這樣想頭。那詩曰:“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和一般講究起承轉合的詩不同,這詩語言淡致,平中見奇絕,和詩僧王梵志的《城外土饅頭》一樣平白如話:“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混似不假思索隨口而出,卻是意味深長得緊。王梵志的詩且放下不談,單說這首《八至》。詩的前三句是個過場,存在是為了襯托最後一句:“至親至疏夫妻。”
層雲疊嶂,前三句過後,才顯出最後一句峰巒。
“至親至疏夫妻。”這話滿是飽經人事的感覺,我覺得比一般的情詞情詩要深刻太多,可算是情愛中的至理名言。夫妻間可以誓同生死,也可以反目成仇,不共戴天。這當中愛恨微妙,感慨良多,尋常年輕小姑娘想說也說不出來,必得要曾經滄海,才能指點歸帆。
或許正是看透了這些,李冶才寧願放縱情懷,即使隔了千年,也不能說她的想法就一定消極,反正這世上夫妻宮緣淺,一世惹桃花的人也真是不少。
李冶即是李季蘭,唐朝著名的女道士,和薛濤一樣是享有盛名的才女詩人。說起這個唐朝女道士我就好笑。唐朝的這些女人多半喜歡掛羊頭賣狗肉,公主好做不做,要跑去做女道士。公主之下風氣也鬆敞,做了女道士,不是有夫之婦,隨意和男人不清不楚地交往也無人管,要細論起唐朝女人大膽放蕩,比現在倡導身體寫作的那些女中豪傑還要前衛三分。
李冶十一歲時,被送入剡中玉真觀中作女道士,改名李季蘭;和薛濤一樣,李季蘭也有個薔薇詩讖的故事。說是李才女六歲的時候,寫下一首詠薔薇的詩,其中有這樣兩句:“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
她的父親和薛濤的父親差不多,都是又喜又驚,還都有強烈的第六感,立刻預言女兒將是個“失行婦人”。父親說“此女聰黠非常,恐為失行婦人”。因為詩中“架卻”諧音“嫁卻”,小小年紀即做如此驚人語,難保以後做出什麼事,趕緊著,往道觀一送,指望藉助清燈黃卷收收性子。
這事反正我左右不信,覺著比薛濤那個事還玄乎。多半是後人附會的。六歲時能有個男的不跟女的玩的性別意識就不錯了,思嫁,這也太早熟了吧,難道她媽媽胎教那麼成功?還是古代啟蒙教育早?
不過李季蘭風流放蕩是無可辯駁的。《唐才子傳》記載她和當時的名士素有往來,暢談詩文,席間言笑無忌。河間名士劉長卿有“陰重之疾”,也就是“疝氣”, 經常要用布兜托起腎囊,才可以減少痛楚。李季蘭知道劉長卿有這種病,就用陶淵明的詩“山氣日夕佳”來笑話劉長卿的疝氣病。劉長卿名士風流,當即回以陶淵明的詩:“眾鳥欣有託。”於是舉座大笑。
這種黃段子是屬於比較深奧的,我想了半天才明白什麼意思。不過明白是明白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當眾和男士開這種玩笑。李道姑的潑辣大膽,讓我這個自認開放的現代人目瞪口呆。
不過,我是很喜歡李季蘭的才情的,說起來,她比前朝的才女謝道韞(只吟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 、同時代的薛濤,詩才都要高許多。除了上面提到的《八至》詩,她還有一首詩是我非常喜歡的——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李季蘭《相思怨》
這首《相思怨》深得民歌言語直白的妙處,而意境高遠,又遙遙有《古詩十九首》的古風。讀這樣的詩不難隨著詩意聯想到一些畫面:高高的樓宇上接青天,在滿天滿地的月光籠罩下,高樓彷彿是神仙住的瑤臺。一個女子在高樓上彈琴,曲調憂傷悽清,綿延直入虛空,只有相思的曲兒,才會這樣纏續綿長。可是,突然絃斷音裂,想必是女子思情切切,再也彈不下去了。曲散腸斷,這女子,撫琴獨坐,神情蕭索,黯然良久。像“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這種言盡意未盡的姿態,歷來是最有藝術感染力的。
可惜我這個俗人看重的這兩首詩,《唐詩鑑賞詞典》都沒有選。我翻看了手邊的《唐詩鑑賞詞典》,人家選了《寄校書七兄》這一首,詩曰:
無事烏程縣,差池歲月餘。
不知芸閣吏,寂寞竟何如。
第二部分
至高至明日月 至親至疏夫妻(2)
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
因過大雷岸,莫忘幾行書。
這是一首以詩寫成的信,是李季蘭寄給自己身為校書郎(國家圖書館館員)的兄長的。其中“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兩句歷來為評家稱頌,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甚至說,“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就是“五言之佳境”。我仔細看了資料,才發現這兩句好處不在於用典深巧,而是因為它寫的是虛設之景,把其兄長在國家圖書館工作的情景巧妙地藝術化了,讚美兄長遨遊書海,苦心造詣,其實說白了就和咱們現在常說的“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做舟”差不多意思。當然人家高手遣詞造句要有技巧得多,不可以和咱們這種大白話比。
在這首詩裡,李季蘭用五古的筆法佔去一半的篇幅,後半篇筆法陡變,於狹窄的境地中盡顯才氣,極盡變化,顯示出她對自己才氣的自信。陸昶《歷朝名媛詩詞》贊她:“筆力矯亢,詞氣清灑,落落名士之風,不似出女人手。”還是很中肯到位的評價。
史載李季蘭“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我總愛琢磨她那個“神情蕭散”是什麼樣的神態。是否就像張愛玲高昂著頭的那張照片的感覺,帶著二分傲然,三分落寞、五分蕭索,三分眷戀、七分淡漠地睥睨這紅塵。
我相信一流的才女,即使隔了千年時光,心智也是有共通的,身上流落的氣息韻致,像老房子裡留下的檀香木衣櫃,總是高大沉厚的樣式,何時開啟來,都瀰漫著淡淡香味,有恍惚相識的感覺。
李季蘭久有才名,被德宗召見時卻已年老,德宗一看,原來是個俊老太太呵,對她撫慰了一番,也就沒什麼別的想法了。李季蘭於是在歷史上落得個“俊嫗”的雅號。我看這段故事忍不住笑,深深感嘆還是張愛玲說得對——“還是出名要趁早啊,太晚的話,快樂也不是那麼強烈了!”後來李季蘭因朱泚之亂受牽連,又被唐德宗下令亂棍撲殺。想來很可悲。可能的話,女人的一生,還是不要和政治扯上關係。
傳說人死前,她一生中經歷的事,都會閃電般回放,不知在死前,李季蘭回望這一生,想起的人是誰?那晚夜靜更深,攜琴上高樓,她的相思曲又是為誰而彈?
“至親至疏夫妻”,我想了解她的曾經滄海,往事是怎樣的一場煙夢?因為,這樣思深情淡的話,不是修道可以修出來的。
第二部分
易求無價寶 難得有心郎(1)
不過,長安城郊的咸宜觀裡,多了一個魚玄機。
大張豔幟的魚玄機。
溫庭筠走了,李億走了,所有的男人都是林花謝春紅,太匆匆。她這一生,似乎註定是留得住男人賞春,留不住他們為春停佇。
從一開始就是悲劇。悲劇,無論怎麼也翻覆不出手心的,是宿命的棋子。人生是生死早限定的戲。
長長來路。命有玄機。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子安,我憶君,君共裴氏轉江陵,可憶我?溫庭筠,為什麼你只願收我為徒而不愛我,你可知,三年,大唐的桃花開了又謝。長安長亭,你走時我插下的柳,綠了又青。
流光飛舞。我青了黛眉,滿了黑髮,長了腰肢,還是等不到,你說那一個字。
溫郎,我心底低低喚你溫郎,這愛,不為人知,或者人人知,你故做不知,這一世,難道只有做你的女弟子,這樣的福分嗎?
你是我的師,授之於詩,不如授之於情。你可知我手植的那三株柳樹叫——
溫—飛—卿。
所以我跪在佛前想,到底是我不愛你們,還是你們不愛我?因你們不愛我,我寂寞得全身顫抖。我需要證明還有別人可愛我。愛雖敗亡,我要證明還有被愛的能力。我不是被人遺棄在這道觀的殘花敗柳。
我要!這全長安的男人為我癲狂,你看,曲江隨水而下的桃花箋,是我尊貴的邀請,你們去撈,去爭奪,我在這道觀裡靜看你們。
看你們,為我,瘋!癲!痴!傻!貪!嗔!怨!怒!五毒不清,六根不靜,七情已生,八風凌冽。
魚玄機又醉了,醉眼如飴,波光流淌。這水波,漫過了金山,就要人命。在男人眼裡卻是喬張喬致,盈盈有情。
被李億拋棄,被溫庭筠拒絕,當魚幼薇改名魚玄機的那一刻起,她已經舉起祭刀,以最聖潔的方式和以往訣別。
有村姑到咸宜觀裡邊燒香邊哭泣,說她愛的人棄她而去了,魚玄機寫了一首詩送給她,就是那首有名的《贈鄰女》: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床。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她寫下“魚玄機詩文候教”的廣告,靜靜地擦拭著咸宜觀的大門。愛慾王國的大門永遠朝男人洞開。
君不見,觀名咸宜,老少咸宜。誰都知道魚玄機是出了名的蕩婦。可是,她的道觀門前,還不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男人,一字記之曰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搶,搶得著不如搶不著。魚玄機的生動、鮮活、潑辣、才情,迷倒了整個長安城。男人都俯在她的石榴裙下,聽候她的差遣。
若不然,哪有個尋常女人敢發出“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的慨嘆!
不好意思!我醉了,你看我胡言亂語說的是什麼,男人若是賤,我是什麼?男人女人各取所需,皆大歡喜不好麼?說實話是要付出代價的。
綠翹就付出了代價。她居然在我的情夫面前趕著問,陳公子,陳公子,你說,我好,還是我師父好?
那樣的嬌聲,太刺耳。我聾了,苦痛入心。她是我心疼喜愛的婢女,她為我梳髻,發不曾醒,她為我薰衣,衣也迷香。甚至那些男人,我一個眼神,她自知怎樣去區別對待,高高低低,零零落落,總不辜負。我想著要把她好好帶大,不讓她過和我一樣的生活。
我愛她的靈慧狐媚,卻忘了,哪個狐狸精不狐媚?她能替我幫手,如何不能獨擋一面?何況這隻小狐狸在我的薰陶下,見慣了風月。手裡起起落落,也總有男人垂涎。我替她擋駕,以為她太小,卻忘了,她已經十三歲。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你瞧我多傻,十三歲的小狐狸,青春正盛。放出去,咬死人亦是輕鬆事。噯!女人不要小看女人。
夏日薔薇濃豔如血,我攀附著,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風裡的蝴蝶,輕飄飄的,只要他一嘬嘴,吁氣,我就身不由己地漂移。
咸宜觀偌大的院落,陽光碎如我手心的花瓣,瓣瓣無聲。
等他的回答,他沒有回答。
還好!這男人,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愛我的,只是個吹鬍笳的樂師!他多少應該有些猶疑。
怎麼了,你不會回答嗎,陳公子,求你了,說嘛,我要你說嘛。翹兒,我的好翹兒聲聲逼問,婉轉鶯啼。
好像有人愛把少女嬌音比做出谷黃鶯。她是黃鶯才出谷,我是杜鵑聲已嘶,杜鵑啼血。
也許是過於頻繁的情慾擊垮了我,它要證明它是主宰我不是!我的青絲漸漸失去光澤,扯斷一根看,內芯脆弱,缺乏營養的表現;我的面板亦開始鬆弛,再豔的胭脂,臉上也沒有十六歲時的鮮活豔麗。
我的內裡是水底漂浮的屍體,早已死亡。現在已經逐漸開始顯露屍斑——揭出死亡的真相。
不怪,那時候的魚幼薇有李億,現在的魚玄機,只有這空蕩華麗的咸宜觀。昔日,她的子安,伴她長安城遊遍,高朋滿座間,對人介紹只說,這是魚幼薇,我的夫人。
長安著名的女詩童,想不到是如此美人,李兄有豔福。
她讓他驕傲,他正要這驕傲。
他聲聲喚她為——夫人,讓她薰然。忘記了自己只是個妾,女字邊立的那個人。他有正妻,別居江陵,出身高貴的裴氏,性妒,有心計。十六歲的魚幼薇不是她對手。
她和李億在一起九十九天,裴氏從江陵來,輕巧地掐斷她的幸福,再不能圓滿。她的生命裡好像從沒有圓滿。
他說——陳韙——他終於說了,你好,翹兒,當然是你好。
好在哪裡?你說清楚呀,我笨。
你年輕呀。
第二部分
易求無價寶 難得有心郎(2)
花刺刺滿手心,血被封印。她不能呼吸。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她的耳朵原來未聾,聽的清清楚楚!這兩個最親近的人聯手給了她致命的一擊——她愛的男人在她最寵愛的女人身上,宣佈——
她已不再年輕。
年輕……是的,她十三,我已二十六,老了,真是老了!二十六的魚玄機,外表依然美豔絕倫的魚玄機,心似長了黴斑的銅器,毒素無法抑制地蔓延開來。
幽暗的中毒已深的銅綠色。淒涼的淺綠,深綠,彷彿是她生命的底色。
因妒,她失手撻死了綠翹。而審問她的,竟是舊日追求她而被掃出門去的裴澄。
命途,在她十三歲時好像已經註定。斷頭臺上,斷頭的那一霎,她又看見他。目光交纏,輕輕回到那個遙遠的下午。
暮春。長安暮春。大唐長安落桃花的暮春。平康里的桃花一樹一樹地落,落滿了她回家的路。她身邊跟著一個大耳、肉鼻、闊嘴、貌似鍾馗的男人。他是溫庭筠。來此拜訪長安女詩童魚幼薇。
他是她仰慕的詩人,終身不第,然而詩名遠播,他來看她,她快樂得快瘋掉。邊走邊聊,走到江邊,他說,就以“江邊柳”為題吧,試一試你。
她做了詩,輕聲吟誦《賦得江邊柳》——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
影鋪春水面,花落釣人頭。
根老藏魚窟,枝底系客舟。
蕭蕭風雨夜,驚夢復添愁。
“影鋪春水面,花落釣人頭。根老藏魚窟,枝底系客舟。”溫庭筠再三回味著,驚豔不已。一個十三歲少女做的詩用筆如此老到,遣詞用語,平仄音韻,意境詩情,皆屬上乘。
他收她為徒,傳授她詩文。可惜,他的不拘世俗,依然改變不了她日後豔幟高張的命途,只是為她日後的豔史多添了幾筆談資,多可笑。
我看見他的眼淚了,劊子手的刀太快,頭落地,人還有知覺。我看見他跪倒在人群裡,淚流滿面。臺下,無數的達官貴人,富家子弟……曾經為搶她的花箋而打破頭的男人們,他們來爭睹她的死亡。
一場煙花寂滅了。觀眾一鬨而散,最終,肯為她落淚的,還是他。原來不是桃花隨水隨無情。
早知如此,最初相逢時,就吟——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不知躲不躲得開,命運的安排。
第二部分
薛濤箋上十離詩(1)
只有像歌妓這樣的角色,雖然不是良家女子,倒也空氣清甜,水源豐富,供她長袖善舞,伸展自如。所以沒什麼好可惜的,況且大多時候留得個虛名供後人欽敬,還是好過默默無聞,老死一生。要不然這世上追名逐利的心,怎麼只見多,不見少?薛濤這樣長袖善舞,青史留名,反而是幸事一件。
當初的妓不同與日後倚樓賣笑任君挑選的妓女,她們只歌舞助興,不賣身失色。間或有個公子相公看中了,問主人要來,收為內室。即使身為姬妾,也是一個男人的私物,或愛或厭,但怎樣地卑微到底,也比明清時的妓女們多點安慰。
唐宋的妓女,更應稱作姬,更不比怡紅院裡一叫一大串的俗豔。尤其是達官貴人宴席間應酬的女子,大多是有姿有才的女子。娥眉婉轉,還要胸有文墨,多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薛濤無疑是其中的翹楚。
薛濤梧桐詩讖的故事很有名。據說她八歲那年,她父親薛鄖看庭中有一棵梧桐樹開得茂盛,便以“詠梧桐”為題,口占“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兩句,讓薛濤來續答,試她才華。薛濤應聲而吟:“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親聽了,除了訝異她的才華,更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女兒今後恐怕會淪為一個迎來送往的風塵女子。薛濤後來果然成了官妓。
薛濤做的是官妓,比起和她齊名的李季蘭,放浪無忌,不是妓女,猶過妓女,倒更多一份莊重高貴。她的才情美貌名動蜀中,歷任蜀中節度使都對她既愛慕又尊重。最先賞識薛濤的是名臣韋皋。韋皋聽說薛濤詩才出眾,且出身不俗,是官宦之後,就把她召來,要她即席賦詩,薛濤即席寫下一首《謁巫山廟》——
亂猿啼處訪高唐,一路煙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尤是哭襄王。
朝朝暮暮陽臺下,雨雨雲雲楚國亡。
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鬥畫眉長。
韋皋看過讚歎不已,傳閱給席間眾賓客,大家也都歎服。薛濤這首詩寫的是過巫山神女峰,《謁巫山廟》的情景。其實這樣的詩不算特別出奇,只不過自從宋玉的《高唐賦》以後,巫山雲雨已經成了男女歡愛的代言,薛濤卻偏偏寫出了點惆悵懷古的味道,大有憑山憑水吊望,感喟世事滄桑的味道。尤其最後一句“春來空鬥畫眉長”更隱隱指責前人沉溺女色,這樣的立意出自女人之手已是不易,出自一個官妓更是殊為難得。
所以薛濤的詩好,後人贊:“工絕句,無雌聲。”是有道理的。韋皋走後,繼任的劍南節度使李德裕,對她同樣非常欣賞。後來她和李德裕在“籌邊樓”飲宴,還寫出了“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這樣見地深遠、雄渾豪邁的詩,讓人驚訝於她除了美色之外的眼界心胸。
同為女子,我們看魚玄機,感慨的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二十六歲的魚玄機因妒撻死了侍婢綠翹,斷送了自己的生命。而薛濤晚年則隱居高樓,穿起女道士的服裝,安然地接受老去的現實,因為心態平和,得享高壽。她歿後,當時的劍南節度使段文昌還為她親手題寫了墓誌銘,並在她的墓碑上刻上“西川女校書薛濤洪度之墓”。相較魚玄機,薛濤閱盡世事的淡定,更讓人傾慕。
韋皋對薛濤另眼相看,一捧再捧,把她捧成了蜀中首屈一指的交際花。韋皋是個敢於破舊除新的人,他看薛濤實在是才高,尋常男子也比不過,乾脆讓她做了自己的女祕書,擔任校書之職,幫自己處理公文。薛濤才能出眾,她做女校書有實無名。韋皋覺得委屈了她,就想上書朝廷,讓朝廷下旨封她做真正的“女校書”。我總感嘆這樣的奇思異想也只有唐朝人才冒得出來。後來的人恪守禮教,心苗全是些枯枝敗葉,再也綻不出花火。
這件事後來顧及影響不好而作罷,但韋皋這麼一鬧騰,卻好像現時媒體的炒作一樣,使薛濤的“女校書”之名,更加廣為人知。當時有個叫王建的詩人就千里迢迢地寫了信去讚美薛濤:
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裡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王建《寄蜀中薛濤校書》
忍不住要感嘆薛濤命比現在很多女大學生都好,遇上個唯才是用,不歧視性別,也不單看容貌的男人。若說薛濤是煙花如幕,韋皋就是那根揭幕的火柴。如果沒有他,薛濤的一生想必不會如此光華耀目。
在韋皋的幫助下,薛濤名盛一時。她的豔名隨著蜀江水越流越廣。意態高昂的她用胭脂摻水製出紅色的小彩箋,題上詩句,曾給那些她認為相宜的客人,這就是後世稱讚的“薛濤箋”。
多年以後,也有個女子制了“桃花箋”, 每日隨水流詩,也招得無數王孫公子趨之若騖,行事作風與薛濤近似。然而,若說“薛濤箋”是文人書房裡的經久不息的沉香,“桃花箋”則更像是春夢醒後衣襟上沾染的香痕,淡薄地香豔地,很快就隨風飄散。
無論是何年月,人們對輕薄浮浪人的尊重總是少於端莊的。薛濤遠比魚玄機沉著莊重,她的風流贏得了後世文人的愛重,“薛濤箋”成為後世風流雅韻的象徵,也因此能夠獲得比“桃花箋”更久遠、更深長的存在。
男女相悅似一種舞,更是一種鬥。每每看到薛濤的《十離詩》我就會想起這句話。人歡我不歡,薛濤與眾男士的周旋流連,讓韋皋吃醋了。他將薛濤貶往偏遠的鬆州。
薛濤的一生都是個聰明機警的女子。她審視度勢,一直能夠冷靜地擺正自己的位置,和韋皋交往如是,和元稹交往也是一樣。一旦確認元稹沒有和她共聚白首的可能,她也就不多作糾纏,安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繼續過自己的生活。雖然,她曾經寫詩清楚地表現自己對元稹的歡喜眷戀——
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薛濤《池上雙鳥》
詩中濃情蜜意,還有“朝暮共飛還,同心蓮葉間”的表白,大有和元稹雙宿雙棲的想頭,想來在情深意密的時候薛濤是想過嫁給元稹的。不過好景不長,一年以後元稹離開四川。那時薛濤已經四十六歲,芳華已至秋暮,元稹又是一個放縱多情的人,薛濤就靜靜地了斷了這場情緣。聰明如她,是明白她和元稹之間的關係的。露水情緣,朝生暮死,何必恩恩怨怨反覆糾纏?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韋莊詞中女子如是說。可嘆痴情女子太多,像薛濤這樣能夠斬斷情緣,反而更顯得珍重。我所喜歡薛濤的也正是這一點:聰明冷靜。身雖為妓,心潔如冰雪,花容月貌不減清烈。
韋皋發怒,一紙貶書送到她面前。薛濤忽然醒悟自己玩得過火了,再怎麼聲名遠播也是他捧出來的。那些王公子弟,再怎麼讚美留戀,數日之後,也是絕塵而去的事。真正和自己朝夕相對,能夠掌握自己生死的,是這個叫韋皋的男人。
心中的悲慼湧上來,小小的波折讓她看清楚自己的處境和身份。豔名是虛名,才名是虛名,觥籌交錯,男歡女愛都是假的,唯一真實的是——她是一個妓女,需要依靠別人的慈悲憐憫才可以立足於世。
第二部分
薛濤箋上十離詩(2)
馴擾朱門四五年,毛香足淨主人憐。
無端咬著親情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犬離主》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裡擎。
——《筆離手》
雪耳紅毛淺碧蹄,追風曾到日東西。
為驚玉貌郎君墜,不得華軒更一嘶。
——《馬離廄》
隴西獨自一孤身,飛去飛來上錦茵。
都緣出語無方便,不得籠中再喚人。
——《鸚鵡離籠》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銜泥穢汙珊瑚枕,不得樑間更壘巢。
——《燕離巢》
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
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珠離掌》
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遊。
——《魚離池》
爪利如鋒眼似鈴,平原捉兔稱高情。
無端竄向青雲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鷹離韝》
蓊鬱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負秋霜。
為緣春筍鑽牆破,不得垂陰覆玉堂。
——《竹離亭》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徘徊。
為遭無限塵矇蔽,不得華堂上玉臺。
——《鏡離臺》
這十首詩是用犬、筆、馬、鸚鵡、燕、珠、魚、鷹、竹、鏡來比自己,而把韋皋比作是自己所依靠著的主、手、廄、籠、巢、掌、池、臂、亭、臺。只因為犬咬親情客、筆鋒消磨盡、名駒驚玉郎、鸚鵡亂開腔、燕泥汗香枕、明珠有微瑕、魚戲折芙蓉、鷹竄入青雲、竹筍鑽破牆、鏡面被塵封,所以引起主人的不快而厭棄。
說實話,薛濤這十首詩不是我喜歡的味道,有離思而無離情,說是離思,卻沒有誠摯的苦意。一疊聲的“不得”不像在作詩,十足地一封認罪書。太諂媚,失卻了她詩裡原有的氣節。然而僅就離別而言,薛濤的構思算得上新巧,著眼的都是身邊事物,不驚不奇,寫詩最難得的就在於能把身邊尋常事物寫得曲折動人,薛才女娓娓寫來如泣如訴,難怪韋皋看過以後立刻派人把她追回來,兩人和好如初。
這一場舞鬥縱然是韋皋贏了,可也勝得不那麼光彩。
不知道為什麼,這“十離詩”總叫我想起宋高宗的十二面金牌,如果岳飛當初也有薛濤的媚詩功,不知道能不能使得高宗改變心意,任他直搗黃龍,免去後世百姓兩百餘年的離亂之苦?但這只不過是我的一種異想天開罷了。
讀“十離詩”,我感覺到薛濤是強忍委屈的。然而就是委屈也得生受著。世人多是委屈的,只是依附與人的姿態不同罷了,像一園盆景,多被人剪去枝蔓,拗斷筋骨,擺弄成喜歡的模樣。只是有的血淚見得,有得見不得,深埋土底。
況且做英雄做美人,原都是委屈的,想迎合這俗世,卻迎合不上。“夜深同花說相思。”說到底,薛濤比很多人都要幸運。
第二部分
風住塵香花已盡(1)
彼說時勢也亂透。恍惚又是秦末,狼煙四起,天下起干戈。卻再無一個西楚霸王出來,掃平天下。七十二路諸侯,膝行而前,莫敢仰視。
然而天下,或者李清照這樣的香草美人,都需要這樣的男人來擁有和保護。
那時北宋滅亡,宋室南渡。趙構在臨安建都,改年號為“建炎”。但南宋傾危,縱然偏安一隅退縮江南,也改變不了大金鐵騎錚錚而下兵臨城下的局面。可是也有人覺得靖康之恥已成舊事,往事不堪回首。明日這一顆好頭顱還不知是誰割將去呢?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於是便有了“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在《題臨安邸》中描繪的浮靡景象。這是我小時候背的古詩,現在仍記得清明。我外公怕我不理解,(詩不理解則不能體會它的好處,當然就記不住。)他是一力反對死背的,就告訴我說,那時候趙匡胤辛苦建立的北宋已經覆亡了,他的子孫把國都遷到臨安,今天的杭州。他們只擁有半壁江山了,可依然不想著抵禦外族侵略,不知道重用忠臣良將,一味醉生夢死,歌舞昇平……到最後,南宋也亡了。
外公說,杭州是個花柳纏綿地,人間富貴鄉,人間的天堂,讓人沉迷。可是那時候,不是沉迷的時候。這事,說大了,是對不起天下百姓,說小了,也是對不起趙家祖宗。子孫不肖,叫人心寒。我聽了,趕著討好說,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