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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帖) 我在北京當了兩個月“地老鼠”

我在北京當了兩個月“地老鼠” 
     
     
     作者:清秋子 提交日期:2003-07-15 19:03:00       
      
      
      我在北京當了兩個月“地老鼠”--底層生活散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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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起來這還是很近的事了.2001年初,我在北京有過一段“走麥城“.2月的情人節一過,一個嚴峻的事實擺在我面前.前提是:我必須以一千元的支出水準,在北京城這“居大不易“的繁華地待上兩個月.沒有任何人能夠支援我.我在北京倒是有些哥們兒,平日裡都是胸脯拍得山響的:有什麼難處找咱哪,你的事哥們兒全包了!但我知道,此時此刻若真去找他們,他躲都躲不及.這些鳥人!要好的姐們也有那麼一個,搞的是中國的麥肯錫,個人年入七十萬,外加一個私人公司年入一百萬.我張嘴乞借,她不會猶豫.但我坍不起這個臺.好傢伙,人模人樣的,怎麼混到了乞討的份上了?姐們只要這麼損我一句,我就得臊得去跳地鐵溝.
      怎麼辦?得想法兒活呀.我在京城東南角的鬆榆裡找到了一家地下室旅館,一間房月租220元.這要擱在平常,就等於白住.看房子那天,對我是個巨大的考驗.北京的高層住宅小區,都有地下人防工程.有不少居委會為了創收,就把地下工程改成了一個個小房間,租給外地人開旅館.從外面看,不過就是小區院子裡的一座小平房,走入地下,則別有洞天,通過長長的走道,然後是住宿區.每個屋子約有六平方米,大多沒有窗,白天也要開燈.屋內僅一床一凳一燈而已.有公廁,公共廚房,公共淋浴間(另外收費.但天冷,基本沒人用).當然,設施很簡陋.房間裡看看倒還乾淨,要命的是沒有暖氣,寒氣逼人.
      站在這監獄似的小屋子裡,我頭腦中翻江倒海.想老子也是曾經闊過的,住別墅,坐皇冠,潮州菜吃到不想吃,一進歌舞廳,三陪小姐都齊聲歡呼.想不到老了老了栽到了這北京城.但又一想,老子年輕時也是吃過苦的,掏過大糞,起過豬圈,賣過西瓜,扛過麻袋,露天野地裡也睡過一個月.眼下這算什麼?民工盲流能住,我怎麼就不能住?我一咬牙,把200多元租金交給了旅館主人.
      住下來後,我開始留意這裡的住客.大致是兩類:郊區進城做小買賣的農民和外地來京混飯吃的年輕人.居然還有拖家帶口在這兒住的,每天在公共廚房用燃氣爐子做飯,中午晚上兩次油煙瀰漫.三教九流裡,就我這麼個戴眼鏡的體面人混跡其中.這些人,都在京城見過世面,對我這另類盲流並不特別注意.
      我有個脾氣,倒驢不倒架子,到哪兒都得像模像樣活著.這個小區處在城市邊緣,附近就有個市場.除了賣菜之外,還賣假冒偽劣日用品.我買了被褥,暖瓶,電褥子,檯燈,基本都是偽劣品,總共也沒花多少錢.安頓好住處,還得來點情調.把隨身帶的迷你音響開啟,床頭櫃上擺上心愛女友(過去的)的玉照,牆上有個水泥擱架,正好放書.於是乎,這黑牢里居然也有了點小資氣息.
      房門不大隔音.一日,我聽到隔壁有兩個小夥子在說話.慢慢地,聽出了點名堂來.這是兩個唐山郊區來的後生,在北京做保險推銷員,沒有底薪.初入道,業績也沒有,生活遇到了困難.一個大的就在教訓小的:你愁什麼愁?能愁來錢嗎?適者生存,得跑啊,拉下臉去,哪有門就往裡進.困難怕什麼,沒吃的,去買三斤土豆,煮了,能不能吃?還當你是老太爺啊?你明兒要是再這麼愁眉苦臉的,看我扇你嘴巴子!我聽著,為之動容,這真是平生所聽到的最生動的一場市場經濟教育課.
      過了一會兒,聲音沒有了.我拿了一張CD放起來,是科崗演奏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協奏曲.白天裡走廊空空,有回聲,因此非常好聽,迴腸蕩氣.聽了大約四十分種,我關了音響,開門出去,卻見那年齡大些的唐山小夥正立在門外.我倆同時一楞.小夥忙說:你是新來的?你這音樂真好聽,好聽!我都聽了半小時了,嘿嘿,沒打擾你吧.我竟一時語塞,好一會兒才說:你要不要再聽.他連忙擺手說:不啦!說完,回身進他的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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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處解決了,接下來就是吃的問題了.我不能想象自己買個劣質煤氣罐,跟那些農村婦女擠在狹小的廚房裡一塊兒掄馬勺.於是出去轉了轉,發現附近的這個大市場真是太方便了,聚集了差不多有十家小飯館.我按照口味,挑了一家內蒙人開的北方餐館作為我的伙食點.估計了一下荷包裡的存量,我給自己定了一個標準:每餐六元,一點不能多.五元一份炒菜,帶一點肉,一元一份飯,夠了.菜不算實惠,但用的油多,強於盒飯,再說附近也沒有賣盒飯的.虧得這邊緣地帶有這麼便宜的炒菜,不然這個標準連個囫圇的漢堡包都吃不上.當然,要是想再便宜一點的也行,素炒土豆絲,三元一份,還可以省點兒.但看著老闆一家的熱情笑臉,我還真是拉不下臉來這麼扣門兒.老闆好像把全家人都從內蒙動員來了,老伴兒,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個個都那麼熱情爽直.我用餐的規格明顯與我的裝束氣質不符,但老闆一家從沒有慢待過我.一見我進門,就連忙招呼倒茶.“來的都是客“----這樣的平等精神真的很讓我感動.五元一份的炒菜就只有幾種,後來熟了,老闆就主動替我點,一頓一樣,換著來,無非是白菜,土豆,胡蘿蔔.我甚至覺得老吃這樣便宜的菜,簡直有點對不住這一家子的服務了.某個禮拜天(儘管對我來說這日子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我被窗外的悠閒氣氛所感染,決定為這家人增加一點生產總值.便要過菜譜,狠狠心,花八塊錢,點了一個內蒙麵食----“面魚魚兒“.雖然我問過了,但還是不能具體想象它是個什麼東西.老闆娘只爽快地說:你放心,保準好吃!少傾,上來了熱騰騰的一個籠屜,裡面是滿滿一籠......怎麼形容呢?好比是用極薄的麵皮捏的一個個空心小籠包,黃黃的,精巧極了.蘸著醬油吃,果然是美味.
      午晚兩餐就是這樣了,早餐就更好辦了.每天早八點,我走出地下,來到市場,這裡光是賣燒餅的攤子就有七八家,其中一家,牌子上居然寫的是“上海燒餅“,好傢伙,與時俱進呀!我每次購芝麻燒餅一枚,耗資五毛.剛出爐的,又香又熱乎,隔著一層紙還燙手哪,拿回屋裡吃正好.一口燒餅一口熱水,爽啊!可惜我不會唱<秦瓊賣馬>,否則定要喊他一嗓子!每天如此,賣燒餅的老頭都認識我了,一見我,就豁亮地吆喝一聲:燒餅一個,芝麻的!他的兒媳婦(想必是吧)就掀開苫被,從笸籮裡飛快地夾出一個來遞給我.這五毛錢的交易,讓人心裡很舒服.
      不知諸位住過地下沒有?住在地下室,室溫要比室外低五度,陰森森的,不好受.其實寒冷還在其次,最令人恐懼的是沒有晝夜之分,彷彿太陽永遠不會再升起來了.人們像暗中躡足行走的動物,不可能有健康心態.我當時最渴望的,是恨不能馬上住到地面上去.某個白天,我到小區一棟塔樓第四層的一個家庭理髮店去剪頭.老剃頭匠原先是國營理髮店的職工,理髮店在髮廊的衝擊下倒閉了,他也就退了休,利用餘熱,在家裡開了個店,為本小區的人服務.他的房子滿大的,家中樸樸素素,也就是八十年代初的水平吧.理完髮,我走到窗前,忽然看見了院子裡一派鮮活的景象,人來人往,顏色分明.白天的陽光是多麼好啊,我活了幾十年,從來就沒有感覺白天有這麼好!那一瞬間我想,人生在世,更有何求?哪怕就是這麼一套未經裝修的房子,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只要能看見白天,能看見陽光,就行了啊.
      那位退休的理髮店老職工,在那兩個月的地下歲月裡,是最令我羨慕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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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上班,住旅館的人們都出去謀生了,旅館較為安靜.週末也是這樣,盲流們的生活是沒有周六週日的.只在中午晚上各熱鬧一陣.因為廁所,廚房,水房,淋浴間是挨在一起的,所以這地方就顯得熙熙攘攘.比較有意思的是,如果有人要求淋浴,就要通知老闆.老闆是個四十來歲的精細漢子,他先收五元錢洗澡費,然後放人進去.洗澡的地方跟廁所一樣,是用木版間隔起來的三個小間,有燃氣熱水器,各一個噴頭.進去脫好了衣服後,擰開水,就要通知在外面等著的老闆調水溫.如果是女同志洗澡,那情形就比較滑稽,老闆隔著板牆和那女浴客一遞一聲地喊著:怎麼樣?再來點兒!這回呢?嘔,行了行了.來回要喊幾遍,才能完事.
      某日,我正在水房洗衣服,嗵嗵嗵地過來了一個小夥子,穿得油光水滑.我也算是經過時尚薰陶的,搭眼一看,就知道,這小子身上穿的都是地道的真貨.正在納悶:這樣一個小帥哥,怎麼也落難到此了?不想那傢伙先發話了:哎,這不是個老總嗎?老總也自己洗衣服了?女祕書到哪裡去啦?他媽的,一聽這就不是好話.虎落平陽啊,奶毛未褪的小崽子,也敢來諷刺大爺了.我便反脣相譏道:你一個帥哥,不也如此嗎?女朋友哪?跟別人走啦?從此,我倆只要在走廊上一見面,就要互相諷刺一通.帥哥的挖苦還在其次,他看著我的那種眼光,比城裡人看盲流還要輕蔑.我無法證明自己比他高明,只好忍著,氣得七竅生煙.
      地下室的晚上最難打發,冷,無聊,煩躁.到地面上去轉,街上又空蕩蕩的,也是冷和無聊.方圓一公里內,只有一家肯德基晚上還開著,燈火通明,樂聲悠揚.在這兒,我找到了一個可以偶爾消遣長夜的辦法,我是說,可以消遣得起的辦法.大大方方走進去,要一杯熱咖啡,才五元錢,可以坐兩個多小時.帶一本書慢慢看,還不錯.畢竟這裡窗明几淨,有點全球化的味道,能使人暫時忘記恐怖地下室.肯德基的小姐笑容可掬,那是沒說的,訓練有素,只是她們每次都要問我兩遍:還要什麼嗎?要個漢堡嗎?我搖頭,每次都要在心裡罵:要你個頭!假模假式的,當我是老年痴呆了?儘管那些女孩也就是我兒女一般大,我還是要忍不住這樣心裡恨恨.這種職業化的微笑真太可惡了.跟內蒙飯館那一家子的熱情比起來,真偽立見.
      這地方偏僻,晚上九點以後,人就漸漸少了,只有些中學生模樣的小子在泡妹妹,跟咖啡廳的氣氛差不多.五元的咖啡,跟我平常喝的咖啡比,只能叫鳥咖啡了.鳥咖啡也得要一杯,孔已己還得要一碟茴香豆呢,我安慰著自己.
      一日,正埋頭讀<浮士德>,忽然有人打招呼.原來是那帥哥,還有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小子.在全球化的環境裡,我們雖然仍是“老總“,“帥哥“的彼此叫著,但似乎都沒了諷刺的意思.帥哥說:哈哈,你也發現了這裡好?我說:是啊,看書正好.你幹什麼來了?帥哥說:我搞了一個專案策劃,請朋友來商量商量.他把一份裝訂的很像樣的策劃書遞給我看.一面說:老總,指教指教.這原來是個品牌連鎖餐廳的策劃.專案名稱叫“西部牛仔“牛扒城,裡面還有電腦製作的效果圖.翻過一頁,居然還申請了專利!我問:什麼人搞的?帥哥說:我啊.我問:有錢投資嗎?他說:就是沒有錢嘛,有錢跟老總你就沒緣分認識啦!我來了興趣,讓他和他的朋友坐下來聊.原來帥哥姓宋,湖北十堰人,他三十來歲,白淨面皮,性格外向,老坐不穩的樣子.這創意是他發明的,專利也是他自己跑下來的.不過是一種仿冒的美式西餐廳,標識倒還行,是個可愛的老牛仔頭像,挺有親和力.目標市場是大都市的高階白領,情侶什麼的.小宋有一整套想法,在北京也還有可行性.只是他必須說動一兩個有錢的老闆來投資.由小宋管理,三七分成.總投資額並不大,六十萬而已.我是商界裡混過多年的老油子了,粗粗一看,就給他提了幾點修改意見.小宋一聽,神色大變,知道遇到真人了.便斂容屏息,要我認真談一談.我說:像你這樣懷揣著想法在北京找錢的人,恐怕有十萬人.你創意再好,沒用.關鍵在怎麼能套住一兩個有錢的傻冒.你著重往這方面想.不用再完善你的創意了,哪怕你這就是個鞋拔子,老太太樂(一種竹製的撓癢用具)的設計,也是一樣能弄錢.只要他錢一投入,就由不得他,你小宋就成功了.明年這時候,你就請我住貴賓樓吧!小宋嘻嘻一笑說:小意思,去巴黎也沒問題!老前輩,咱們相見恨晚哪!從此,我跟小宋就成了朋友.互相一串門兒,我才知道,這傢伙比我還慘,住的屋子裡什麼也沒添置,房租也欠了一個半月的,完全在硬撐.我問他怎麼吃飯,他的策略跟我差不多,只不過是能省一頓就省一頓.他說:多喝水啊,能抗餓.
      我心裡嘆一聲,不再問了.某日,吃飯時我去叫他:走,不要問為什麼.我請你吃頓飯.他慌忙謝絕:老前輩,哪裡敢!我說:我平時吃什麼,今天就吃什麼,多一份菜而已.吃飯時,我說,咱們今天不圖別的,吃個飽,你不要客氣.小宋有一點點感激的樣子,笑笑說:嘿,老總,老總,這怎麼好意思!這次他口中所稱的“老總“,聽起來卻是一點諷刺意味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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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北方冬天的陽光就少,住在地下室裡,晒太陽的機會就更少了.人得不到日照,就缺鈣,症狀就是腿發軟,走路像踩了棉花,站不穩.可我那時不知道是這原因,只知道肯定是住地下室住的.再者說,就算知道,也不會捨得錢去買鈣片,一瓶金施爾康,三十塊!五頓飯錢哪.我仗著闖過江湖,就那麼幹挺著.每天一出門,腳非得拐兩下,耳邊就彷彿高秀梅在叫“拐啦!拐啦!“
      為了打發時間,也為了不至於陷入資訊真空,我算計了又算計,每天可擠出五毛錢來買一份<北京晚報>.於是每天下午五點,天色已昏時,我就出門去買報.某日,我來到十字路口,為了躲自行車車,一分神,腳下就站不住了,咧趄了幾下,生生的就摔倒在馬路邊上了.只聽得周圍人們一齊驚叫,有人馬上圍了上來.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看所有的人都那麼高大.人們七手八腳把我扶起來.一個系紅領巾的女孩臉都變白了,著急地問:“老大爺,您怎麼啦?“我一楞,看了看她.近二三年來,叫我老師傅的人有一些,叫我老大爺的這還是頭一回.小女孩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紅領巾特別顯眼,雙手始終緊緊攙著我的胳膊.我一下子思緒萬千,眼淚在眼框裡打轉,嘴脣哆唆著說不出話來.女孩更著急了,連連說:“老大爺,您別急,我送你上醫院!“我掙扎著挺了挺身子,一句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的話衝口而出:“閨女,老大爺我.....沒事兒,老毛病了.你趕快家去吧!“我試著走了兩步,還可以.眾人見我確實沒事,慨嘆了一回,就散了.小女孩不大放心,一步三回頭.我衝她揚了揚手,她才走遠了.唉,這個人丟的,丟到首都北京來了.人們晚飯又該有談資了:鬆榆里路口那塊兒,一老同志當街摔了個大馬趴!你看這人丟的.
      小女孩扶我那會兒,我是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小時候,也戴那麼個紅領巾.白襯衣藍褲子,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新年晚會上給大人演出詩朗誦,在千人禮堂往臺中央一站,聲震屋宇啊----“燦爛的毛澤東時代,成長起我們幸福的少年一代......“喝喝,這才多少年,這才多少年,我成老大爺了我!
      旅館裡唯一有暖氣的地方,是那個進門處的小平房,其實就是一間收發室.辦理登記,同時還兼著小賣部.人們打電話,也得到這兒來.我因為怕冷,願意常來坐坐,暖和暖和身子再下去.收發室裡有張床,掛了個花布簾.有個小姑娘在這兒住.她十六七歲的樣子,還沒學會京腔呢,帶點地方口音.人長得水水靈靈的,有點倔.估計是從農村來的.她在這裡的工作相當重要,收錢,管帳,登記,電話收費,管鑰匙,賣貨,打理得挺麻利.尤其每個住客的天數,在她心裡有本帳,連半天都不會差.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從山東來,姑且就叫她小魯花吧.
      我跟她沒事兒閒聊,知道了她果然是家在農村,才唸完了初中就出來了.我問:“老闆是你親戚嗎?“小魯花說:“不是.是我爸的朋友.“我問:“給你多少錢?“魯花答:“四百.“我問:“還滿意嗎?“她說:“當然可以了.農村哪裡一個月去搞四百?“我問:“還想念書嗎?“她說:“想念也念不起了.“我看她床上有幾本雜誌,就說,:“我那裡還有雜誌,什麼時候拿來你看.“不苟言笑的魯花有了些欣喜之色:“好啊!“老闆是經常待在收發室的,他要是不在,就是出門去了,旅館的事等於完全交給了魯花.魯花的作用相當於老闆娘了.
      小宋喜歡逗魯花,魯花卻根本不給他一個笑臉.有一天小宋在收發室,對魯花說:“小妹妹不要這麼凶嘛!“魯花就說:“先把房錢交清了吧!“小宋仍然嘻皮笑臉:“房錢算什麼,我還要請你吃飯哩!“魯花就拉下了臉:“你煩不煩?有事沒事?沒有快走!“小宋當著我,面子有點下不來,仍嘻笑著說:“妹妹這麼漂亮,幹嘛這麼大脾氣?“魯花便突然發怒了:“你滾!你滾啊!“小宋訕訕地走了,我心裡暗笑,問魯花:“你怎麼對他這麼厲害?人家是個帥哥呀.“魯花餘怒未消,說:“他是個流氓!“我笑了:“可不敢隨便亂說!“魯花說:“想賴房錢,不就是流氓?我倒看他跑不跑得掉?“
      一日晚,夜已較深,我去收發室買打火機.見裡面燈未關,知道魯花沒睡,擡手一碰門,門開了.只見魯花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紅紅的,像剛哭過,又像是身體不舒服.老闆坐在床沿上,好像正在安慰她.見我進來,那中年漢子不知怎的就有一種鬼鬼祟祟的神態,拿眼掃了掃我.滿臉的不自然.我是江湖老手,這情形一看就明白八九分.故意裝做什麼也沒注意,買了打火機就帶上門出來了.看看錶,是晚上十一點半.
      回去躺到床上,思緒就開了鍋.老牛吃嫩草,如今這社會已經見怪不怪.不過,小魯花不過才十六歲,黃花閨女啊,就給了這個傢伙?朋友的女兒,也能下得去手?看那老闆有一點點斯文相,似是農村會計或小幹部一類,居然也熱衷於泡妞?而且是......人哪,怎麼就成了這樣!但轉念一想,也許是我多心吧.魯花只不過是感冒或痛經,那禽獸也不過真是在安慰她......但願如此吧.
      過了一段時間,我發覺魯花心情開朗一些了.與老闆之間有了些別人不易察覺的曖昧,言語間也有了調笑意味.我心下明白,這個老色鬼是得手了.一月四百元工資,魯花還是屈服了.
      打那以後,老闆見我就顯得特別客氣,我當然一如既往,裝木頭人,跟他打哈哈.一天,我給魯花送雜誌,魯花說:“老闆誇你啦!“我問:“他說我什麼?“魯花說:“他說,全地下室就你一個是正經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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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地下室裡的日子沉悶平靜,其實裡面蘊涵著極大的危險性.我當初來看房子的時候就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時令我感到躊躇的,其實倒不是簡陋與寒冷,而是這地下室簡直就是個地下火藥庫.光是在小廚房裡就滿滿當當地擺著八個燃氣瓶,還有一些人家乾脆是放在屋裡的.這些燃氣灶具全都是從附近大市場裡買來的劣質貨,鋼瓶厚度和閥門的嚴密度都成問題.廚房附近的走廊裡,整天有洩露出來的煤氣怪味.還有一些打工妹是用電爐子做飯的,反正一家一個電錶,自己用電自己花錢.有人就在屋裡亂扯了一些電線,有的乾脆打起了電錶的主意,拆了鉛封做手腳.所有這些,只要其中一個環節出問題,這地下室瞬間就可葬身火海.
      住宿區這一塊,佈局上呈井字形,通向地面的通道不僅要拐兩個彎,還有一些複雜的岔道.走廊裡又沒有應急燈.萬一失火,再一停電,跑都不知該往哪兒跑.
      我是有經驗的,住進來後,把地形熟悉了好幾遍,直到閉著眼睛都能摸到通道出口為止.遇見老闆時,我跟他提醒過幾次.煤氣味太重,那些劣質鋼瓶太可怕.老闆笑笑說:“那怎麼辦?有幾個能像您老人家天天吃得起館子的?你不讓他做飯,他就不來住了.“我設身處地替老闆想了想,為了旅館的產值,這也是沒法兒的事.
      我只是暗自小心.一日晚,看書看得睏倦了,正要睡去,忽然聞到有焦糊味兒.我心說不好,兔子一般從床上竄下地,把被子拎起來抖了又抖.又彎腰把各個角落聞了一遍,看來不是我屋子裡的問題,便開門出去.走廊裡的味兒就更大了,好象還有淡淡的煙霧.我在走廊和廚房一帶左看看,右嗅嗅,也找不出名堂.拉住走廊過路的人問,大家似乎都很淡漠.“我哪知道啊!“那神情像是個個都修煉成了北京大爺,愛誰誰吧!
      走廊裡的焦味越來越大,煙也越來越明顯,過往的人仍是毫無感覺,大不了捂住鼻子罵一聲:“誰呀?幹嘛呢這是!“然後鑽進自己的小屋裡,重重地關上門,哪管他外面天翻地覆.愛誰誰吧.
      著急的只有我自己.我急忙跑到收發室,告訴老闆:“下面有什麼東西燒糊的味兒,還有煙.你快去查查!“老闆一聽,臉變了色,一向行動遲緩的他,此刻反映也是機敏得像個兔子,忙叫了魯花還有一個水電工,直奔下面去了.我跟著到了地下,只見他們三人正分頭挨家砸門,邊砸邊喊:“快看,有失火的沒有?“這時,地下的人們才稍稍醒悟,有的拉開門看動靜,有的走到走廊上東張西望:“怎麼事兒?怎麼事兒?“亂了一小會兒,忽然有個尖利的女聲喊起來:“唉呀媽呀!快跑吧,失火啦!“
      走廊裡頓時炸開了鍋,人們沒頭蒼蠅似地擠成一團,有往東跑的,有往西跑的,有兩邊往中間跑的.情況眼看要失控.103室裡衝出了兩個風塵女子,其中一個大概正在屋裡抹澡,赤身裸體,拿毛巾捂著胸脯就出來了.慌亂中竟也沒有人注意她們.老闆有些急了,怒喝了一聲:“都給我站住!再跑我就拉電閘.我讓你們都死在這兒!“人們稍稍一愣,老闆又喊:“你們現在都是安全的,各自回屋去,看看自己什麼東西燒了?“這時終於有人發現了煙霧的來源----108室.門是緊關的,門縫裡有縷縷白煙滲出.只見老闆此時甚是神勇,吼了一聲:“去拿水!“一腳就把門踹開了.裡面的燈是亮著的,一屋子白煙,沒有人.原來是床上的被子燒著了,還好火沒燃大.小電工和其他的人提來了水,連著兩桶潑上去,火就熄了.老闆還不放心,又叫拿水:“潑,多潑!“
      人群中議論紛紛,有人吹著刺耳的口哨.小宋擠在人群中起鬨:“看啦,火燒圓明園啦!還有裸體運動啦!“人們這才注意到那兩個坐檯小姐.年輕的後生們齊聲怪叫.那裸露天胸的小姐倒也不慌,只說了句:“沒見過你老媽的?缺德!“說完,從從容容地分開人群,回103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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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災的原因後來查清楚了,原來是郊區的一個農民,挺大個老爺們兒,在家裡受了老婆的氣.氣不過,跑到這兒避風來了.他老婆靠坐檯養活家,是家庭裡唯一的經濟支柱,平時頤指氣使慣了,不大把老公放在眼裡,又養了個小白臉,公然給丈夫戴了綠帽子.老公想要維權,卻被摑了一巴掌,連帶被老婆罵到了祖宗三代.這漢子一氣,揣了二十塊錢,就住店來了.晚上生著悶氣,抽了不少煙,抽完還是氣,就跑出門去遛大街.走時一個菸頭沒掐滅,掉在了床上,就惹出一場亂子.
      老闆把那漢子罵了個狗血噴頭:“媽的,什麼烏龜王八也來住店?滾,快滾!“當晚就把他攆走了.
      當時正值石家莊爆炸案剛剛發生,通緝令都貼到了收發室門上.北京眾多的地下生活區也受到了特別關注.居委會幾個挺有身份的幹部也下到地下來檢查了.老闆事前就通知了大家,把屋裡亂接的電線全都拆掉,電爐,熱得快與電水壺一律藏好.又堅決停了廚房的夥,不允許再用煤氣做飯了.一番整治完畢,待居委會大員下來時,地下室早已是河清海晏,一絲違規的跡象都沒有了.居委會領導很滿意,指示說要堅持某某精神,發揚某某作風,完善某某機制.老闆一臉諂笑地跟在後面,說一句應一聲,敷衍過去了.回頭跟我發牢騷:“孃的,讓我裝鍋爐燒水,要讓我白白為人民服務啊!你們點你們的電爐子,不怕!“
      火災中那個做光身運動的坐檯小姐,不知怎麼的就注意到了我.一日,在收發室,小宋正對她挑逗,我恰好進去.那小姐對小宋冷冷的.見小宋絮叨得煩了,就說:“行了,掙你的錢去吧.掙完了錢咱們再說話!“小姐看到我進去,神色稍顯詫異,露出亦驚亦喜的樣子,倒跟我搭起話來:“哦?老師住這兒多久了?“小宋一見自己沒戲,偷著朝我擠了個眼,走了.
      我雖不是雛兒,但也不是柳下惠.幾個月不接觸女人了(魯花不能算),有女人聊聊也好.那小姐紅健碩豐滿,前後都挺好,再加上穿著打扮,誰也不會搞錯.但我只是抱定宗旨,務虛不務實.食色雖都是性也,但現在不是好色的時候,捂牢了錢包才是硬道理.兩人不鹹不淡地聊了一陣兒,各自交流了一些真真假假的履歷.她忽然從手袋裡摸出一張名片來.我一看,哦,又是保險公司的,業務主辦,露露.這名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露露是個自來熟,挺親切的,說:“我住103房,有空來玩兒吧.“我連聲諾諾,心說:意識形態倒很想去,但經濟基礎不讓啊.
      又過了幾日,在水房和走廊裡常碰見露露.仍是點頭一笑,星眸傳情.露露雖經風塵濡染,但還是能看出是從農村來的,取了個洋名兒也掩不住內質.美則美矣,稍俗,一笑門齒盡露,大家閨秀沒有這麼笑的.我只當是逢場做戲,不要說我去敲她的門,她不敲我的門就謝天謝地了.
      如此又是幾日.某日下午,有人敲我的門,敲得挺文靜.平日來敲我門的只有小宋,他是個毛躁脾氣,敲門不是這個風格,而且還要在門外猛喊“老總“.我放下手中的書,掀開被子倏地坐起,心裡驟然起疑:莫非來人是露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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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的第六感覺沒有錯.拉開門一看,果然是露露站在門外.她好象是剛剛洗過熱水澡,容光煥發,臉龐白裡透紅.由於沒上濃妝,讓我看到了本色,其實也是挺不錯的一個北方女孩,只不過眼神裡帶點狡黠.露露嫣然一笑,說:“你不請我進去?“看來,今天這場考驗算是躲不過去了.不過我心說,你是老江湖,我也是江湖佬,咱們今兒就鬥一鬥吧.
      我一讓,露露一閃身就進了屋.我把破椅子上的書和菸缸挪到了擱架上,請她坐.露露倒底是年輕,不怕冷,穿得挺單薄.還是件低胸衫,胸前的兩隻珠穆朗瑪峰滾來滾去的,我不好意思盯著,又忍不住要掃兩眼.露露倒根本沒在意,她東張西望地觀察著屋裡的環境,一面就說:“老師,您這屋裡收拾得不錯啊!“她一眼就發現了我前女友的那張照片,湊了過去細細地看.這還是十二年前,我在深圳為女友亞倩照的一張室外照,亞倩那時才24歲,含苞欲放.我當時是個窮小子,情況不比眼下好多少.這場戀愛無疾而終,最後,亞倩嫁給了一個比我還大兩歲的男人,那人的存款才不過15萬.這件事,是我心頭永遠的一個痛.露露看著,就問:“老師,這是你女兒嗎?“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就順勢說:“是啊.“露露回過頭來,有點驚奇地說:“你女兒都這麼大了?“我說:“我結婚早.“她又瞟了一眼那像片,感嘆了一句:“你女兒真挺有福氣的!“我說:“有什麼福氣?在外打工,混飯唄.“這謊看來就得這麼一直撒下去了.露露卻毫無察覺,反駁說:“咋沒福氣?您瞧您多喜歡她,走這麼遠還把像片放在身邊.我老爹可趕不上您.“不知怎的,露露的這話,我聽了有點難受.她是風月場上混慣了的,不能想象一個男人會把十二年前的女友照片始終擺在身邊.是啊,像我這麼痴情的男人,能有多少?當然,也不完全是痴情.還有那十五萬.十五萬,是我心頭永遠的痛處.
      兩人一時沉默,我為了擺脫尷尬,想了半天,才說:“你,工作還忙吧?“露露一笑,又恢復了她那風塵作派,嘆起苦來:“忙!昨晚忙了一晚上,賺了個“打的“的錢.老闆們現在也摳門兒了.“露露此時離我很近.狹小的屋子裡本來就沒多大空間,露露又是個滿不在乎的女孩,坐在那兒不安分.衣服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東拽拽,西扯扯的,眼看那珠穆朗瑪峰就要真相大白了.我知道這樣下去,很難估計後果,如果讓露露身上的女人香再薰上一小會兒,難保我那錢包裡的資產不會流失.於是,我咳嗽了一下,說:“姑娘,我這個......眼下週轉還有些困難......“露露不解地看看我,忽而明白了,嘿嘿笑起來:“老師,您可別想歪了.我怎麼能......嘻!老師,您可太有意思了!“我一下鬧了個大紅臉,連忙掩飾說:“我算什麼老師啊,跟大夥兒一樣,來北京混唄.“露露向我擠擠眼睛道:“那可不對,您是您,滿地下室就您是個人物.“她又朝四周看看,注意到了擱架上放的書,便起身去看:“媽呀,這麼多書!“我無論出差到哪裡,隨身總要帶20本書,再加上最近到了北京以後買的,擱架上總共有30本書的樣子.露露挨本看著書名,隨手抽出一兩本翻翻.然後問:“這麼多書,一年能看完嗎?“我說:“這些呀,最多兩個月就看完了.“露露十分吃驚:“真的嗎?那您家裡有多少書啊?一兩百本吧?“我心說,姑娘,我要說我家裡有七千本書,你是不能想象的.真實的情況在某種場合說出來,就跟謊言的效果一樣.我只能點頭道:“差不多吧.“露露吐了吐舌頭,放好書,又盯住我女友的小照看了看.回身來坐好,把衣服領口往上拉了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知道危險已經完全過去了,就說:“喝水吧,露露.我燒了開水.“露露嘆息了一聲,說:“老師,您別客氣了.您真是個大學問人.還要住一段時間嗎?“我說:“不好說,可能要一倆月吧.“露露便起身說:“老師,不好意思了,打攪您了.您看您的書吧,我以後不會來了.“我連忙說:“哪裡話,沒事就來坐嘛.“露露轉身拉開門,有點依戀地望了望我的房間,說了聲:“天暖和點兒了,您勤上去走走吧,晒晒太陽!“我應著,將她送到走廊上.露露的拖鞋聲在走廊裡迴盪,漸漸遠了.屋子裡還殘留著她身上的洗髮露香味兒,化解著屋子裡的寒冷.我忽然有些心酸,靠在床上,什麼書也不再想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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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十年前有人對我說,到了21世紀我還得過一段捱餓的日子,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信的.即使是在1960年,我也沒經歷過這考驗.那時我家是高知,沒有多的糧食,但是有錢,經常從自由市場買這買那的,把饑荒對付過去了.如今這一次,我可是沒有辦法了.儘管內蒙餐廳一家對我挺熱情,但人家是在做買賣,要按經濟規律辦事.吃一碗飯收一塊錢.我吃一碗不夠,吃兩碗嫌多.眼下實在是浪費不起,一碗就一碗吧.心直口快的老闆娘曾經問過我;“這位老師傅,一碗能飽嗎?要不再來一碗?“我只有打哈哈說:“夠夠,我這歲數,吃多了撐得慌.“老闆娘也就再沒言語了.
      下午三點的時候,比較難熬.地下室裡冷,熱量消耗大,一到這時就感覺餓.我耐不住,就遛達出來逛市場,以分散注意力.
      這個市場是北京城區邊緣地帶比較有特色的地方.周圍的鬆榆裡小區好象都是拆遷戶,消費水平不高,老人又多.市場就是面對這些人的.早上六點就開市,早午和下午三次高潮,人頭湧湧,甚為壯觀.商品主要以食品為主,有北京的老點心,天津的大麻花,山東核桃仁和攤煎餅,東北松仁.也有賣蔬菜水果和劣質衣服鞋帽的.小商人們動用了各種宣傳手段,有小喇叭,錄音機,也有扯著嗓子喊的,敲馬勺吸引人注意的,不一而足.幾個河北來的縣級食品廠每天都開來大卡車,高高掛起晃眼的橫幅,風頭甚健.市場選址選得再好不過了,天天都有手頭錢不多的退休老頭老太太在這兒轉,踅摸一些便宜的老式點心,回去解讒.因此這市場一到高潮時間,是總是沸反盈天,摩肩接踵,永遠不用愁有蕭條的時候.
      我在市場上發現了一個好東西----冰糖葫蘆.說起糖葫蘆,還要提起我小時候的一個情結.糖葫蘆是北京特產,別的地方也有,但不如北京的地道.北京的山楂又紅又大,糖葫蘆做出來一串有一尺半長,有的還去了核,切了口,裡面夾了山藥片.手藝師傅支起大鍋,把糖稀熬得稠稠的,將葫蘆串浸到裡面,拿出來就是金黃的一層透明糖衣.往鐵鏨子上一放,吱吱直響.小時有一次,跟母親到北京去串親戚,看見金光閃閃的糖葫蘆,讒得不行,想讓母親買.不知她老人家(其實那年她只有33歲,比我現在可是年輕多了)當時是怎麼想的,是節約還是嫌不衛生,就是不給我買.那印象可是太深了,刻骨銘心啊!這一晃兒四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那種受挫感至今未消.在市場裡逛,我次次路過糖葫蘆攤,都要垂涎三尺.有一次忍不住,買了一個來嘗.從此計劃經濟也不顧了,讓位給無理性消費,每天下午三點鐘來買一個.也別說,糖葫蘆的糖分多,也能頂餓,兩頓飯中間來一支,還真是解決了一定的問題.做葫蘆的師傅是個河北樂亭來的漢子,熟了以後,我每次就借他的凳子坐一會兒,慢慢地把糖葫蘆吞嚥下去了,舔舔嘴脣,再心滿意足地走回地下.我留意過,滿市場沒有一個老頭兒買糖葫蘆吃的,都是少婦買給小孩的.我不管那許多了.倉廩足而知榮辱,我這倉廩不足的,還管他什麼形象不形象?樂亭漢子有點憨厚,不大像是從那地方出來的,我去得多了,知道他也是農村來的,做個小買賣養家,主要是供兒子念中學.“什麼人什麼命啊!像您老人家就好嘍,享清福啊.“他老是這麼唸叨著,不勝羨慕之意.
      一天,我正品嚐得過癮,有人輕輕拍了我一下肩膀.回頭一看,是露露!露露見我拿著尺多長的糖葫蘆,很驚訝:“老師,您怎麼還吃糖葫蘆啊?“我尷尬地笑笑:“那個什麼......上年紀了,嘴苦.“露露就找了個凳子坐下來,我示意她要不要也嘗一個,露露指指她畫得很精心的脣線,說:“不成,吃不了.“她看看我,眼神裡好象有一種憐惜之意,又說:“老師,您閨女咋不把您接去呀?“我笑笑說:“我閨女還沒傍上大款哪.“露露就說:“哎喲,您可別叫您閨女傍大款.老闆哪有一個好的呀!可惜了那麼好一個女孩,您可千萬不能!“我心裡深深嘆息了一聲,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時,露露手包裡的BP機令令地響了起來,她連忙掏出來看,看過後,臉上有欣然之色.我當然知趣,趕忙對她說:“你有工作,快去忙吧.“露露見我波瀾不驚的樣子,臉倒紅了,說了聲:“那我......上班去啦.“我向她擺擺手:“快去吧,小心著點!“露露起身,又叮囑我一句:“這糖葫蘆沒去核,您可小心別崩了牙.“說畢,飛快地走了.
      樂亭漢子忙完了一鍋,也湊過來坐下,點了煙來抽.一面就問我:“那女子是您學生?“我一怔,吞吞吐吐地說:“是啊......教過她小學.“漢子就慨嘆:“瞧您多好啊,學生都這麼大了.上著班呢,還掂心著您,怕您老把牙咯了.知書達理啊!“我心裡苦,嘴上卻附和著說:“就是,現在這些孩子,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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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市場轉悠出來,剛走到小街上,就見小宋從外頭回來了,臉上喜孜孜的,拿了個紙條正低頭在看.小子!大概是有好事了,我走到他前面,故意擋了他一下.小宋下意識地躲了躲,沒躲開,擡頭剛要發火,一見是我,大喜,一把抓住我胳膊,拉我到院子裡下象棋的石桌旁坐下.
      他把那張紙條遞了過來:“跑了一天大鐘寺,累壞了.你看,從老和尚那兒求來的.“我展開紙條,只見上面寫了一句偈語:“不宜大動,只宜緩動,緩緩而動,百發百中.“我默唸了兩遍,冷笑一聲,問他:“忙一天,就求來這個?“小宋表情充滿期待地問:“怎麼樣,老總?你給解釋一下吧,這什麼意思?“我問:“是老和尚給你的嗎?“小宋說:“沒錯兒.“我說:“你不是......從廁所門上抄來的吧?“小宋眨眨眼睛,忽然明白了我是在諷刺,便搶過紙條說:“老總,我要抗議啊.你對我是不錯,但也不能侮辱我呀!“我笑了,問他:“飯都吃不上了,還搞這個.花了多少錢?“小宋說:“不貴,十塊錢.節食兩餐,就出來了.人總得有點信仰啊.“我說:“你給我十塊錢,我到公廁去給你抄十條回來.“小宋說:“老總又拿我開心了.“我正色道:“日子不好過,搞點正事吧.“小宋連忙辯解道:“正事也搞著哪,正跟一個東北女老闆接觸,你就等著好訊息吧.“這時天已漸漸黑下來,我約小宋一塊兒去吃飯,他說不吃了,要把今天的求籤錢找補回來.
      幾日過去,小宋的事業不但沒有進展,跟旅館老闆的關係反倒是越來越緊張了.一天晚上,露露急火火跑來敲我的門,告訴我說,小宋跟老闆在收發室吵起來了.
      我趕到收發室,見兩人正在對峙.小宋見我來,就說:“你說說,我跟魯花開兩句玩笑,他還不樂意了.他吃的哪門子乾醋?“我心下明白,形勢已今非昔比,小宋不知內情,冒犯了人家的禁臠了.卻聽老闆氣咻咻地說:“一來我就知道是個牛逼匠,整天吹吹呼呼.房錢交不起,搞什麼搞?等你那牛扒城搞起來,北京城的老牛都讓你吹死完了.“小宋指著老闆鼻子說:“咱們一碼是一碼啊.我欠錢不欠人格,再說不好聽的,我廢了你!“老闆輕蔑地一笑,說:“又吹牛逼!你個九頭鳥,爪子長齊了沒有?““你他媽的山東棒子,我今兒就把你齊根兒撅了!““我日你媽的!““我操你奶奶!“老闆大怒,一把揪住了小宋的義大利夾克衫:“你他媽的今天就給我滾!“小宋心疼衣服,掄拳就要打.我見勢不好,連忙抓住小宋的手腕,喝住兩人:“都是出門在外,幹什麼呢!“將兩人扯開後,我推了小宋一把:“快回去吧,胡鬧!“小宋憤憤地說:“我操!人他媽落難,連農民都來欺負.“老闆反脣相譏道:“有種的你別住農民的店,馬路上睡去!“我吼了一聲:“行了!都歇會兒吧!“
      打架期間,魯花也在屋裡,卻紋絲不動,坐在櫃檯後,埋頭用圓珠筆在一本雜誌上寫寫劃劃,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樣子.小宋莫名其妙為她打了一架,局外人只有我知道原委.我心想,哪天要點撥一下小宋才行,不然還不知道要惹出什麼禍來.小宋走後,老闆坐到床沿上,猶自意難平,跟我嘮叨著:“你說說,如今這小年輕的,怎麼沒人性?正事不幹,就知道撩騷!我好幾次跟他說,讓他學學你老,人家露露送上門都不要.幹事就得有幹事的樣子!“我哭笑不得,只好說:“你消消氣.年輕人火力旺.你也體諒一下.我不同,我基本上就算是啞火了.“一句話,把老闆說樂了,連埋頭寫畫的魯花也偷偷掩著嘴笑.一場風波就此過去.
      隔了幾日,老闆在走廊裡遇見我,把我拉到一個角落,悄悄問我:“咱們都是老同志了,我就不恥下問了啊.你知不知道有什麼藥治這個不舉的?“我心裡暗自詛咒,嘴上卻說:“我也不清楚.我的法子就是少辦事.“老闆露出一絲遺憾神色,忽而又想到了什麼,便湊近我,用幾乎耳語的聲音問了我一句話:“我可沒有歹意啊,你老是不是......練功的啊?“我愣了一愣,哈哈大笑:“你想到哪去了?我倒是想練童子功呢!“老闆略顯尷尬,賠著笑說:“不是就好,不是就好.這兩天派出所可能要來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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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該承認,本文從“露露來訪“這一節開始,我用了一些文藝筆法.然而,所有的情節都是有事實根據的.小宋,露露,魯花,老闆,甚至那兩個商量著要每天煮土豆度日的唐山小夥子,在真實世界中都實有其人,至今我眼前還能清晰地浮現出他們的各種表情.在那個陰暗的地下室裡生存,人們苦熬著冬日.魯花與老闆的情況要好一些,但他們並沒有脫離底層的那張網.真正的太陽並沒有照到他們心裡.儘管事情已經過去兩年多了,但我在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仍有一種悲憤感.地下的生活使我體會到一種巨大的不公平.我無法從頭到尾用剛開始的那種平靜筆調把生活記敘下來.有一種東西,棉絮一樣,擁塞在我心頭.似乎我不用文藝的筆法,不在文字中加些調侃,濃重的悲情會使我這敘述戛然而止,難以為繼.我只是竭力想使氣氛稍輕鬆一點,為了自己,也為了讀者.因此就有了這個奇特的跨文體的文字.
      生活在北京高尚社群的人們,不會有餘暇想到,在距離城市正中心十幾公里遠的地方,有這樣一類灰色的人群,默默無聞地蠕動於地下.甚至所有生活於地上的人們都不會想到:這些人,與我們呼吸著相同的空氣,操著同樣的母語,有著共同的思維習慣,但卻不能和我們坦然分享陽光.
      生活是灰色的,它不會像我以上的敘述那樣趣味盎然.地下室固然是個小社會,但也不可能天天都上演令人解頤的輕喜劇.它更多的是死寂,單調,無奈.人們的表情並不豐富.奔波,生存,抵抗艱難的生活環境,就是全部的日常內容.我在那裡的兩個月,很少聽到有笑聲,幾乎聽不到音樂.黝暗的燈永遠亮著,也就意味著太陽永遠照不到這裡.
      我至今仍記得小宋每天風塵僕僕,來回坐四個小時的公交車,一趟趟地去大鐘寺,去北郊的養牛場,去拜訪從報紙上看到的成功人士.他期望有人能慧眼識珠,並堅信奇蹟馬上就會發生.以我的經驗,像他這樣赤手空拳的人,在三四年內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但我不忍心將此說破.我不能直視他在向我求教時那種狂熱信徒般的眼神.
      我也不能忘記單純而倔強的小魯花.這份工作可能是她終身難忘的一份工作.正是這份工作,使她從窮鄉僻壤來到了這個在世界上都排名靠前的大都市.我們都市人習以為常的塔樓,電梯,立交橋,可能曾是她夢中的天堂.她是那樣虔誠地對待這份工作,我最經常看見的她,就是在埋頭算帳的樣子.宿費,電話費,小百貨,三本帳可以說完全爛熟於心.她沒有休息日,沒有女伴,沒有自己的私密空間.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想哭訴時,思念母親時,想歌舞歡樂時,又怎麼辦?她究竟有沒有一個桃紅色的少女之夢?即使她和老闆有了那種關係,我仍然認為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所接觸到的少數最為純潔的人之一.我不可能有力量拯救她出苦海,我甚至不忍心對她進行基本的啟蒙.因為我記得那句話:最大的痛苦,是夢醒了無路可走......
      我還記得露露.誠然,她的那次拜訪,只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拜訪,不會有那麼多戲劇色彩,但是她讓我認識到了一個從事非道德職業的女性,對於事物的理解和我們普通人一樣.在走廊裡,在水房裡,她的的確確是經常對我抱以善意的笑.我知道,那決不是為了錢,她分得清善良與醜惡.露露除了要承擔與其他人一樣沉重的生活壓力之外,她還要多承擔一份道義蔑視的壓力.但是我從沒看到過她灰心喪氣或者尖酸刻薄的神情,她永遠朝氣蓬勃.我不知道她具體的謀生情況,她不是大學生,進不了天上人間那種地方,在金錢堆積起來的龐大世界裡,我不知道哪裡才是她的生存空間.我只覺得,她比我要堅強得多.
      兩個唐山的小夥子是我的鄰居,我們每天都要打照面的.我後來發現,他們真的是每天從市場提回一袋土豆,在小屋子裡過著不為人知的艱苦生活.家徒四壁,什麼都沒有,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屬於他們的----豪華,歡樂,成功或漂亮女孩子......他們是鼴鼠,在漆黑的地下翻找著一切可以吃的東西.
      那時候,我覺得我們這些人,都是生活於地底下的老鼠.我們已經不可能顧及到尊嚴了.嚴寒的尾巴是這樣漫長,春天遲遲不到.清夜裡,我獨自走在鬆榆裡寒風凜冽的小街上,望見所有樓房裡的燈窗都溫暖得誘人.世界很大,可是,哪一個明亮的窗戶屬於我?讀者們可能有過度日如年的感覺,但決不可能有過一小時一小時捱時光的感覺.漫長的寒夜,它太廣大了,無處不在,覆蓋了我們的半球,我的曙光真能夠像預期的那樣到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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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雪終於漸漸走遠,小區內的草坪與柳梢,都有了些可以遙看的綠意.正午時太陽不錯,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以說北京的春天已經來啦.只是,地下室的溫度並沒有因此而升高.外邊是春天,裡面還是冬天.
      我不是個沒吃過苦的人,在座的讀者,恐怕不會有誰用手抓過農家肥,不會有人一天干過十六小時重體力勞動,不會有人住過冬季深山裡的小窩棚,更不會有人在小煤油燈下無望地苦讀過.這些,我都經歷過.甚至我自己就做過八年社會最底層的人.這次住進地下室,並不是我生平頭一次吃苦.但苦難感卻好象超出了我的承受底線.因為早在三十年前,我就永遠脫離了底層.雖然我有時也想起那時的事和那時的人們,但我決沒有想到過,在世紀之初還會有如此艱難的境遇,有這樣一群無望的人們.
      在鄉下的時候,冷了,可以烤火,睡覺也有火炕.冰冷的床,是那些身強力壯的北方農民也吃不消的.而在這個地下室裡,你會覺得世界上所有的熱源都已耗盡了.牆上靠牆的地方,有以前的住客貼上去的報紙,那報紙永遠是潮乎乎的.市內的空氣像冰塊,無處可躲.我有電熱毯,點著它,還要蓋上兩層被子才能禦寒.可是,有的人卻是幹挺著的,他們捨不得買電熱毯,也用不起電.小宋在我面前坐著的時候,總是在身上左撓右撓的.他一面就咒著:什麼鳥屋子,睡長了真要睡出病來!
      他一趟一趟往市內跑,每天晚上都要跑來擂我的門:老總老總,我來跟你彙報彙報!孤苦無助的人,也許很需要有人分享這奮鬥的艱辛.坐在我那裡,他不厭其煩地描述白天怎麼去叩見成功人物的過程.接待小姐的態度如何,助理人員的表態如何,大約還有幾天就可獲得大人物的召見.他手頭有五六份裝訂得很時髦的策劃書,反覆掂量著,該給誰,不該給誰?人家會不會認真看,看過後能不能看出這創意的巨大含金量來.我問他:你連吃飯都勉勉強強,哪來的錢搞這麼漂亮的策劃書?他得意地笑了,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嘛.我哪裡捨得這麼搞.可是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我又問:一本要多少錢啊?他又笑:其實最後沒花多少錢.我把底稿拿到打字店,一邊搞就一邊聊,訴苦吧,施苦肉計,一直要擊中老闆的軟肋,把打字小姐眼圈兒也給說紅了.最後的結局就是,店老闆大手一揮說,兄弟,誰都有為難遭災的時候,別洩氣,這東西我只收你半價.今後儘管再來,費用先欠著,別跟我提錢!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小宋朝我一擠咕眼,末了說:你看,這不就少花錢多辦事了麼?
      他的夢,寄託在成功人士的案頭,策劃書被祕書送進了大人物的辦公室.他們何時能抽空翻翻?在他們眼裡,小宋不過是無數狂想者中的一個.十幾頁上的文字圖片,能不能使老總們靈光閃現,抓住價值所在,看過之後微笑著吩咐祕書;把那小夥子叫來吧!這種希望,太渺茫了.往往是,三天過去了,小宋笑笑說:貴人多事,還沒來得及看呢.六天過去了,小宋有點坐立不安:怎麼回事?忘了嗎?等吧,沒法子!十天過去了,小宋有些沮喪:唉,準是不感興趣.只要給我五分鐘,五分鐘啊,準說動他!媽的那個祕書,準沒說什麼好話.沒一點兒現代企業的意識,他怎麼就能當上老總的祕書?
      這樣的過程成了輪迴,我一次次聽著,幫他分析著,鼓勵他耐心等,儘管我知道,那成功的機率簡直就和一顆隕石砸到腦袋上一樣,微乎其微.
      樹漸漸綠了,小宋的棉夾克換成了春秋夾克.匆忙的他仍是一大早就出發,不知疲憊.我知道,他是想始終保持一個“在路上“的狀態.人在奔波,就要少一點絕望感.這個城市並不寬厚,最相信小宋智慧潛力的,就只有他自己了.如果沒有這種近乎盲目的狂熱,他恐怕早就崩潰了.從北京東南的鬆榆裡,到北京西北郊區的養牛場,坐公共汽車要倒換四次車,光單程就要兩個多小時.多半是站著,車內人擠著人,外面的路無盡頭.我記得小時候常唱一首歌: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我不知道,那些沿途的高樓大廈,豪華酒店,巨型商場能給小宋那顆火熱的心以什麼樣的回報?
      小宋是個沒有工作的人,但他那種狂熱的工作態度,是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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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宋不斷向我傳遞著鼓舞人心的好訊息,他也確實見到了幾個人,有承包了北京音樂廳的錢經理,有某畜業公司的王總,有某紡織集團的張總,還接觸過一些臺灣人.臺灣人的反應比較好,多半對小宋的構想讚不絕口.而其他幾位北京城裡的大腕卻遲遲沒有迴音.小宋的信念終於有些動搖了,央求我也給他想想辦法.我心裡苦笑:要是有辦法,何至於混成這樣?在這個城市,我所認識的人,大部分是口惠而實不至,我聽到過最痛快的承諾,最豪邁的抱負,最熱情的邀請,最誘人的遠景,但是,此刻卻不能奢求他們對我有一分錢的幫助.漢語裡最打動人心的詞彙到了他們嘴裡,原來就只是個響兒.我曾經將他們的承諾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來決定與他們的交易或合作,可到頭來發現,那些熱辣得讓你感動的承諾,最後的底牌只是個零!
      也許是小宋的執著感染了我,我搜索枯腸,忽然想起來一個人,也許有點兒用.這是我此次來北京才認識的朋友,有過泛泛之交.他是河南洛陽人氏.那時全國性的對河南人的討伐還沒有開始.不過即便是開始了,我也自有我的好惡標準,不會管那些.此人三十六七的年紀,白麵皮,書生樣子,待人彬彬有禮.我在這裡姑且就叫他閻先生吧.閻先生自稱父親是外經貿部的官員,他自己在澳大利亞註冊了公司,現在又回到北京來發展,專門做些專案投資中介的活兒,有時也給人家“跑跑部“,也就是疏通部裡的緊要關節.我看閻先生交往甚廣,喝一會兒咖啡的功夫,要接八九個電話,手邊還常拿著兩三本厚厚的可研報告,忙碌得很.他衣著闊綽,舉止不凡,不大像是空架子.在我落難之後,他就找不到我了,當然我也無顏再跟他聯絡.
      我把閻先生的電話告訴給小宋,讓他自管打著我的旗號去會閻先生.小宋說:那怎麼行?你總要先吹吹風,不然他怎麼肯下力氣?我想想也是,就到收發室給老閻打了個電話.老閻說:老兄,怎麼搞的,失蹤了?不會是被綁架了吧?我說:玩笑了,誰綁我幹什麼?梢有不方便罷了.老閻是場面上人,便也不再問,只是奇怪地說:你這電話號......是什麼地方啊,跑到郊區去了?我說:咳,一破飯店.老閻問:什麼飯店?我說:叫什麼......地府飯店吧?老閻便有些疑惑:有星沒星啊,你就住?還有叫這名兒的?你老兄,嘿嘿,怎麼神神鬼鬼的.我這才把小宋的事跟他說了,老閻說:可以啊,讓他來找我吧.正好這幾天有幾個人找我談投資.我沒忘了找補一句:小宋現在可是不大景氣,您包涵點兒.老閻立即明白了,說:嗐,你的朋友,我還能拔毛嗎?我說:他可是連飯也請不起.老閻說:好說,我請他.得,不跟你說了,我還開著車呢!
      兩天後,小宋去見了老閻回來.我問:情況如何?小宋挺高興,向我一拱手:老總,謝謝你啊.事情雖然沒有眉目,但是老閻還是個辦事的人.我心裡沒把握,就問:他辦公的地方你去了嗎?我可是跟他不大熟哦.小宋說:去啦,不錯,很有派!我問:怎麼說呢?小宋說:他那個小祕真不錯!我有些惱了:我問你正事兒!小宋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還行吧.老閻說,不知道我這專案這麼小,還以為是大專案呢.他手頭有幾個人,臺灣,大陸的都有,但都奔著大的來呢.他說,要是六百萬的專案,找錢還容易點兒兒,六十萬,太小,人家投這點兒資嫌累.他讓我等等,容他再找找.我聽了,沉吟半晌,然後拍了一下小宋說:小宋啊,老閻說得對呀,你這主攻方向整個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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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宋兩眼一放光,拽住我:來來來,老前輩!你好好講講.我說:我們都忽略了一個問題,就是沒有細化分析有錢人的心態.老閻不愧是老手,他說得沒錯,大錢好弄,小錢難套啊.你我現在住地下室,窮得叮噹亂響,想著六十萬可是筆大錢.但是那真有錢的,六十萬不過九牛一毛,灑灑碎.咱們光盯著大集團大公司,他們有錢是不錯,但他們有沒有耐心做這小買賣?人家越有錢,就越想圖快,快進快出,一門心思做的是投機生意.做金融,做房地產,做股市莊家.幾個月,最多一年,資金翻番,就收手!完了再找機會.誰能放到你這兒六十萬?做牛扒城,最快兩年才能收回投資,第三年才開始贏利,急死人了不是?再說,專案沒有大小,一樣的操心,飲食業的變數就更大了.這麼個蠅頭小利的東西,卻要花這麼多心思,無怪乎他們沒興趣.小宋聞聽,就有點急:那怎麼辦?完蛋了我?就得等死了?我說:你急什麼?老閻不是給你點了路子了麼?去找小商人.大陸的不行,都有急功近利的毛病,你找臺灣人.一是懂規矩,好合作.二是作為個人投資,想拿出積蓄的一部分,在大陸找個穩定的生財之道,你這投資總額對他們來說,正好.不大也不小,他們也有耐心等你慢慢做大.磨合好了,興許能完全放手讓你做.小宋聽了,精神一振:好哇,英明!老前輩,晚生茅塞頓開呀!讓我再理理思路.不過,我倒想問你個問題,以前想問,又怕唐突了.你老到底是怎麼回事?江湖聖手啊你是,窩在這種地方幹嘛?我擺擺手說:先不說這個.人有旦夕禍福,不是主觀願望能說了算的,你就歷練去吧.小宋就笑:我以前是有眼不識真人了,還以為你是猥褻了女學生,東窗事發,跑這兒避風來了.我斥道:你小子,沒好話!
      小宋自去重新操練他的事業,又是接連地早出晚歸.他的話,觸動了我的隱痛,好幾天都鬱鬱寡歡.一日黃昏,我又磕磕絆絆地出去買報紙,路上冷不防有人從後面上來,攙住了我的胳膊:老師,您上哪兒?我一看,是露露!露露沒化工作妝,素面朝天,我一瞬間竟產生了錯覺,她怎麼跟我那前妻年輕時酷似?有一種影子你真是到哪裡都甩不掉.露露問我:吃飯了嗎?我搖頭.露露就說:正好我也沒吃.今兒我做東,咱們走!我連忙說:不用不用.露露笑說:您老客氣什麼呀?我說:這不好,姑娘.都不容易,您甭管我.露露惹人憐愛地撅了撅嘴:老師,一頓飯還能吃窮了麼?您瞧不起我.我說:哪能哪能,我是說......叫小宋看見了不好.露露一聽,柳眉倒立:什麼小宋,毛兒都沒長全呢,還當自己還是個人物!我說:露露,姑娘家,別這麼說話.露露竟來了倔脾氣:您不提這個要飯的小宋則罷,您提了,今兒就非得跟我吃這頓飯不可!我也有點急:露露,這馬路上,拉拉扯扯的不好.露露說:拉拉扯扯怎麼啦,您就是我老爸還不行?我只好說:好好,我去我去,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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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露揚手就要攔車。我說:就別往遠地兒去了。露露說:成啊,今兒就不去馬克西姆了。咱們去個近地方。此時天已漸暗,狂風驟起,沙塵暴眼瞧著幾分鐘內就將半個天都染黃了。我心說,怎麼會這麼恐怖啊?塌了天一般的架勢。露露眯著眼攔下車,招呼我快上。兩人打仗似地上了車,露露指點著司機,三拐兩拐。從潘家園橋下來,開了還沒到一站路,進了一個幽靜的賓館大院。我好生納悶兒:天天在這附近瞎逛,卻不知咫尺間竟有這麼一個好地方。
      下得車來,走了沒三步,黃沙就揚雪般地灑了一臉。坐進大堂西餐酒廊的時候,兩人都快成土猴了。坐下來,候了五分鐘,服務生才姍姍來遲。小夥子也不作聲,甚是踞傲,冷冷地佇立等候。我從他眼裡讀出了一種隱隱的蔑視。這小子心裡準在想,哪裡來的老幫菜,還帶了個沒化妝的土妞?露露掃了他一眼,拿起自己前面的選單,問:老師,您吃什麼?我說:女士優先。露露就說:我要黑椒牛扒。服務生嗯哼一聲,用英語問了一句話。露露眼也沒擡,一擺手說:我不會英語,等會兒老爺子點菜,你再說,好不好?服務生便改用中文問道:幾成兒熟?露露答了,又問我:您老來吧。我說,也一樣吧。露露說,您那牙口,不行吧,要茄汁豬排吧。我說:行。又點了沙律、羅宋湯等等,露露就說:就這些吧,我也不擺譜啦,真心實意請您老吃頓飯。服務生退下,露露鼻子裡嗤了一聲:這地方怎麼會有這種雛兒?
      這樣的環境,我並不陌生,說來也不過才疏遠了二十來天。今天卻令我有驟進天堂的感覺,脖子都硬得不自然,怕人笑話。我對露露說:無功不受祿,你是有事要求我嗎?露露說:老師,您太精了,我這事呢不大也不小。我心說,我一個窮酸老頭,能幫她什麼呢?露露說:別人都叫您老總,我認為您就是個讀書人。我打小就沒和正經讀書人接觸過。您是頭一個,可能也是最後一個。我只有一件事求您。我早晚是要結婚生子的,您先給我將來的孩子取個名兒吧。我略感驚訝,說:這還早著呢吧?露露說:我覺得您取的名兒,準能給孩子帶來好運氣。我驚詫莫名,感嘆道;露露,我以為你是。。。想不到,想不到。露露笑了:您以為我是個壞女孩,也就不可能做個好母親?我看看露露,她笑得很好看,在野性裡卻透出一種聖潔。葉落於溝渠啊,她是不應該受什麼譴責的。一股憐惜之意在我心裡油然而生。我說:這兩天我想想,想好了寫給你。不過,不知有什麼要求沒有?露露斬釘截鐵地說:要帶點兒書生氣!
      菜餚陸陸續續上來,我驚奇地看見,露露熟練使用刀叉的程度遠強於我,有板有眼的。我說:好傢伙,你用得這麼標準?我可是不行啊。露露說:學的。有個臺灣老闆包了我三個月,那人心好,有耐性,把著手教我,就學會了。我心裡嘆息不止,問她:你做小姐,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露露說,青春飯,能吃幾年?現在就夠背的了,將來更一天不如一天。攢個三五萬,回家嫁個老實人,開個小店,過日子吧。只希望將來孩子別受罪,說什麼也要讓他多唸書。
      我這才發覺,露露也是個平常女性,身上也有母性的光輝。地下室雖然陰暗,但她的心並不陰暗。她那小小的對於未來的渴望,是最正常不過的人的基本願望。她會嫁人,會在將來的鄉村歲月中老去,變成一個慈祥的老祖母。她的兒孫們,決不可能想到,他們的這位溫厚慈愛的長輩,竟有過如此樣子的青春。
      露露見我沉思,就問:老師,您一進地下室,我就看出來,您是個好人。我和我那姐妹議論過您,我們不相信您能幹壞事,但又想不通,您怎麼走到了這一步。我們住地下,是應該的,您是真不該住在這兒。我沉默了一陣兒,對她說:我倒黴,一不是因為錢財,二不是因為女人,我是書讀的太多了。露露笑了:得了,書讀多了會倒黴?我說,古人說了,盡信書不如無書。我送你兩句話,以後教育你的孩子,那就是,小時要讀書,長大莫讀書。讀書別當真,只當磨光陰。露露驚異地問:為什麼啊?我說:因為咱中國的事兒,和書上說的不一樣!露露說:那您是。。。我說:我是個老總不假,但我是吃飽了撐的理想主義者,一邊經商,一邊還讀書,一不小心讀進去了,讀傻了。以為文化是個好東西,把什麼都不要了,一頭扎進北京來,想過一過文化生活。哪曾想,活活做了這地老鼠!露露見我有些激動,連忙說:老師,咱不說這個。您雖落了難,可誰也不敢把您瞧扁了,蛤蟆也會有翻身的時候,何況大活人!我說:你可要記住,將來養的是姑娘,可以讓她上大學,若養個小子,高中足矣。要幸福,當官經商都是路,就是莫讀書!露露此時有點兒慌了,起來攙著我說:您吃好了麼?咱們回吧。
      落地窗外,沙塵暴仍在肆虐,路燈昏黃一團。我走出門,感覺沙子打在臉上的感覺,很痛快,痛快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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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風勢小了許多,但仍是黃塵滿天.坐在出租車上,能聽見風掠過高樓時發出的嗚嗚哀鳴。露露坐在前面,扭過頭來說:您剛來的時候,逗樂著呢,他們說您是摸了女學生的乳房,沒處躲了,才跑這兒來的,我可不信。我臉一紅,對露露說:都是小宋胡說八道!露露說:那天上您屋裡去,我都做好思想準備了,您要是動手,我就樂不得的,賺個飯錢;您要是不動手,我就算認識認識您。哪知道您那麼大歲數,還靦腆著呢,眼睛都沒處擱。我心說,哪有這樣的老流氓啊?我實在止不住樂,對露露說:行了吧,姑娘,甭說了。露露又說:您這種老男人啊,最好,人家說是什麼來著?極品。最會疼女人了,做愛也溫柔,還要一邊放著小提琴曲兒呢。露露的話,說得開車的“的哥”瞠目結舌,連連側過頭看她。露露就說:怎麼樣,哥們兒?我說的沒錯兒吧?
      剛剛通過潘家園橋,司機猛地踩了一腳剎車,喊了聲:哎喲,怎麼這麼多“雷子”啊?擡頭一看,只見馬路上站著一群穿新式黑色警服的警察,其中兩個還挎著微衝,領頭的一個正示意停車。我一下挺起身來: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