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轉載-餘華《活著》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隨下活著。”-----餘華
大三下學期快要離校的時候,從同學那裡得到這本書,一本大紅包著的舊書。離校時,在等火車的時候隨意翻了翻;直在昨天,等汽車時翻了一大半,今天上午看完了,覺得故事寫的很有生命。
書中講述的是一個老人歷經滄桑的一生,從國民黨統治後期到解放戰爭、土改運動,再到大鍊鋼鐵運動,自然災害時期等,從歷史書中學過的各種運動、改革都在其中,主人公從一個富家公子到落魄農民的一生,經歷了人生的起起伏伏。
下面是小說正文。
二〇一六年九月記
餘華《活著》
文章目錄
前言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遠只為內心寫作,只有內心才會真實地告訴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麼突出。內心讓他真實地瞭解自己,一旦瞭解了自己也就瞭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這個原則,可是要捍衛這個原則必須付出艱辛的勞動和長時期的痛苦,因為內心並非時時刻刻都是敞開的,它更多的時候倒是封閉起來,於是只有寫作,不停地寫作才能使內心敞開,才能使自己置身於發現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靈感這時候才會突然來到。
長期以來,我的作品都是源出於和現實的那一層緊張關係。我沉湎於想象之中,又被現實緊緊控制,我明確感受著自我的分裂,我無法使自己變得純粹,我曾經希望自己成為一位童話作家,要不就是一位實實在在作品的擁有者,如果我能夠成為這兩者中的任何一個,我想我內心的痛苦將會輕微得多,可是與此同時我的力量也會削弱很多。
事實上我只能成為現在這樣的作家,我始終為內心的需要而寫作,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寫作,正因為此,我在很長一段時間是一個憤怒和冷漠的作家。
這不只是我個人面臨的困難,幾乎所有優秀的作家都處於和現實的緊張關係中,在他們筆下,只有當現實處於遙遠狀態時,他們作品中的現實才會閃閃發亮。應該看到,這過去的現實雖然充滿魅力,可它已經蒙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那裡面塞滿了個人想象和個人理解。真正的現實,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現實,是令人費解和難以相處的。
作家要表達與之朝夕相處的現實,他常常會感到難以承受,蜂擁而來的真實幾乎都在訴說著醜惡和陰險,怪就怪在這裡,為什麼醜惡的事物總是在身邊,而美好的事物卻遠在海角。換句話說,人的友愛和同情往往只是作為情緒來到,而相反的事實則是伸手便可觸及。正像一位詩人所表達的:人類無法忍受太多的真實。也有這樣的作家,一生都在解決自我和現實的緊張關係,福克納是最為成功的例子,他找到了一條溫和的途徑,他描寫中間狀態的事物,同時包容了美好與醜惡,他將美國南方的現實放到了歷史和人文精神之中,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現實,因為它連線著過去和將來。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寫現實,可他們筆下的現實說穿了只是一個環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現實,他們看不到人是怎樣走過來的,也看不到怎樣走去。當他們在描寫斤斤計較的人物時,我們會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計較,這樣的作家是在寫實在的作品,而不是現實的作品。
前面已經說過,我和現實關係緊張,說得嚴重一些,我一直是以敵對的態度看待現實。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內心的憤怒漸漸平息,我開始意識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是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洩,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裡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後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正是在這樣的心態下,我聽到了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經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對待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這首歌深深打動了我,我決定寫下一篇這樣的小說,就是這篇《活著》,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度。寫作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我感到自己寫下了高尚的作品。
##一
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獲得了一個遊手好閒的職業,去鄉間收集民間歌謠。那一年的整個夏天,我如同一隻亂飛的麻雀,遊蕩在知了和陽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喜歡喝農民那種帶有苦味的茶水,他們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樹下,我毫無顧忌地拿起漆滿茶垢的茶碗舀水喝,還把自己的水壺灌滿,與田裡幹活的男人說上幾句廢話,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竊竊私笑裡揚長而去。我曾經和一位守著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是我有生以來瓜吃得最多的一次,當我站起來告辭時,突然發現自己像個孕婦一樣步履艱難了。然後我與一位當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門檻上,她編著草鞋為我唱了一支《十月懷胎》。我最喜歡的是傍晚來到時,坐在農民的屋前,看著他們將提上的井水潑在地上,壓住蒸騰的塵土,夕陽的光芒在樹梢上照射下來,拿一把他們遞過來的扇子,嚐嚐他們和鹽一樣鹹的鹹菜,看看幾個年輕女人,和男人們說著話。
我頭戴寬邊草帽,腳上穿著拖鞋,一條毛巾掛在身後的皮帶上,讓它像尾巴似的拍打著我的屁股。我整日張大嘴巴打著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間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噠吧噠,把那些小道弄得塵土飛揚,彷彿是車輪滾滾而過時的情景。
我到處遊蕩,已經弄不清楚哪些村莊我曾經去過,哪些我沒有去過。我走近一個村子時,常會聽到孩子的喊叫:
“那個老打呵欠的人又來啦。”
於是村裡人就知道那個會講葷故事會唱酸曲的人又來了。其實所有的葷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從他們那裡學來的,我知道他們全部的興趣在什麼地方,自然這也是我的興趣。我曾經遇到一個哭泣的老人,他鼻青眼腫地坐在田埂上,滿腹的悲哀使他變得十分激動,看到我走來他仰起臉哭聲更為響亮。我問他是誰把他打成這樣的?他手指挖著褲管上的泥巴,憤怒地告訴我是他那不孝的兒子,當我再問為何打他時,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準是對兒媳幹了偷雞摸狗的勾當。還有一個晚上我打著手電趕夜路時,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兩段赤裸的身體,一段壓在另一段上面,我照著的時候兩段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有一隻手在大腿上輕輕搔癢,我趕緊熄滅手電離去。在農忙的一箇中午,我走進一家敞開大門的房屋去找水喝,一個穿短褲的男人神色慌張地擋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來一桶水,隨後又像耗子一樣竄進了屋裡。這樣的事我屢見不鮮,差不多和我聽到的歌謠一樣多,當我望著到處都充滿綠色的土地時,我就會進一步明白莊稼為何長得如此旺盛。
那個夏天我還差一點談情說愛,我遇到了一位賞心悅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臉蛋至今還在我眼前閃閃發光。我見到她時,她捲起褲管坐在河邊的青草上,擺弄著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碩的鴨子。這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羞怯地與我共同度過了一個炎熱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時都要深深地低下頭去,我看著她偷偷放下捲起的褲管,又怎樣將自己的光腳丫子藏到草叢裡去。那個下午我信口開河,向她兜售如何帶她外出遊玩的計劃,這個女孩又驚又喜。我當初情緒激昂,說這些也是真心實意。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慮以後會是怎樣。可是後來,當她三個強壯如牛的哥哥走過來時,我才嚇一跳,我感到自己應該逃之夭夭了,否則我就會不得不娶她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貴的老人時,是夏天剛剛來到的季節。
那天午後,我走到了一棵有著茂盛樹葉的樹下,田裡的棉花已被收起,幾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將棉稈拔出來,她們不時抖動著屁股摔去根鬚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從身後取過毛巾擦起臉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陽光下泛黃的池塘,我就靠著樹幹面對池塘坐了下來,緊接著我感到自己要睡覺了,就在青草上躺下來,把草帽蓋住臉,枕著揹包在樹蔭裡閉上了眼睛。
這位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我,躺在樹葉和草叢中間,睡了兩個小時。其間有幾隻螞蟻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準確地將它們彈走。後來彷彿是來到了水邊,一位老人撐著竹筏在遠處響亮地吆喝。我從睡夢裡掙脫而出,吆喝聲在現實裡清晰地傳來,我起身後,看到近旁田裡一個老人正在開導一頭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許已經深感疲倦,它低頭佇立在那裡,後面赤裸著脊背扶犁的老人,對老牛的消極態度似乎不滿,我聽到他嗓音響亮地對牛說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隻牛不耕田?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聽到老人的吆喝後,彷彿知錯般地擡起了頭,拉著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兩個進入垂暮的生命將那塊古板的田地耕得嘩嘩翻動,猶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隨後,我聽到老人粗啞卻令人感動的嗓音,他唱起了舊日的歌謠,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長長的引子,接著出現兩句歌詞–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因為路途遙遠,不願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鳴得意讓我失聲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腳步,老人又吆喝起來:
“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頭牛竟會有這麼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邊,問走近的老人:
“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來,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後問:
“你是城裡人吧?”
"是的。"我點點頭。
老人得意起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說:“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這牛叫福貴,就一個名字。”
“可你剛才叫了幾個名字。”
"噢–"老人高興地笑起來,他神祕地向我招招手,當我湊過去時,他欲說又止,他看到牛正擡著頭,就訓斥它:
“你別偷聽,把頭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頭,這時老人悄聲對我說: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它,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
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裡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遊動著,裡面鑲滿了泥土,就如佈滿田間的小道。
這位老人後來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樹下,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他向我講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這裡走來走去,他穿著一身黑顏色的綢衣,總是把雙手背在身後,他出門時常對我娘說: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產上,幹活的佃戶見了,都要雙手握住鋤頭恭敬地叫一聲:
“老爺。”
我爹走到了城裡,城裡人見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時就像個窮人了。他不愛在屋裡床邊的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歡到野地裡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時候,我爹打著飽嗝,那聲響和青蛙叫喚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糞缸走去。
走到了糞缸旁,他嫌缸沿髒,就擡腳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紀大了,屎也跟著老了,出來不容易,那時候我們全家人都會聽到他在村口嗷嗷叫著。
幾十年來我爹一直這樣拉屎,到了六十多歲還能在糞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兩條腿就和鳥爪一樣有勁。我爹喜歡看著天色慢慢黑下來,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兒鳳霞到了三、四歲,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爺爺拉屎,我爹畢竟年紀大了,蹲在糞缸上腿有些哆嗦,鳳霞就問他:
“爺爺,你為什麼動呀?”
我爹說:“是風吹的。”
那時候我們家境還沒有敗落,我們徐家有一百多畝地,從這裡一直到那邊工廠的煙囪,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遠近聞名的闊老爺和闊少爺,我們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裡米行老闆的女兒,她也是有錢人家出生的。有錢人嫁給有錢人,就是把錢堆起來,錢在錢上面嘩嘩地流,這樣的聲音我有四十年沒有聽到了。
我是我們徐家的敗家子,用我爹的話說,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過幾年私塾,穿長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書時,是我最高興的。我站起來,拿著本線裝的《千字文》,對私塾先生說:
“好好聽著,爹給你念一段。”
年過花甲的私塾先生對我爹說:
“你家少爺長大了準能當個二流子。”
我從小就不可救藥,這是我爹的話。私塾先生說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現在想想他們都說對了,當初我可不這麼想,我想我有錢呵,我是徐家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滅了,徐家就得斷子絕孫。
上私塾時我從來不走路,都是我家一個僱工揹著我去,放學時他已經恭恭敬敬地彎腰蹲在那裡了,我騎上去後拍拍僱工的腦袋,說一聲:
“長根,跑呀。”
僱工長根就跑起來,我在上面一顛一顛的,像是一隻在樹梢上的麻雀。我說一聲:
“飛呀。”
長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飛的樣子。
我長大以後喜歡往城裡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著白色的絲綢衣衫,頭髮抹得光滑透亮,往鏡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滿腦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錢人的樣子。
我愛往妓院鑽,聽那些風騷的女人整夜嘰嘰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聲音聽上去像是在給我撓癢癢。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後,也就免不了要去賭。這個嫖和賭,就像是胳膊和肩膀連在一起,怎麼都分不開。後來我更喜歡賭博了,嫖妓只是為了輕鬆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樣,說白了就是撒尿。賭博就完全不一樣了,沂怯滯純煊紙粽牛乇鶚悄歉黿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屬,我對自己說:"憑什麼讓我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去想光耀祖宗這些累人的事。再說我爹年輕時也和我一樣,我家祖上有兩百多畝地,到他手上一折騰就剩一百多畝了。我對爹說:
“你別犯愁啦,我兒子會光耀祖宗的。”
總該給下一輩留點好事吧。我娘聽了這話吃吃笑,她偷偷告訴我:"我爹年輕時也這麼對我爺爺說過。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幹不了的事硬要我來幹,我怎麼會答應。那時候我兒子有慶還沒出來,我女兒鳳霞剛好四歲。家珍懷著有慶有六個月了,自然有些難看,走路時褲襠裡像是夾了個饅頭似的一撇一撇,兩隻腳不往前往橫裡跨,我嫌棄她,對她說:
“你呀,風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從不頂撞我,聽了這糟蹋她的話,她心裡不樂意也只是輕輕說一句:
“又不是風吹大的。”
自從我賭博上以後,我倒還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畝地掙回來。那些日子爹問我在城裡鬼混些什麼,我對他說:
“現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問:“做什麼生意?”
他一聽就火了,他年輕時也這麼回答過我爺爺。他知道我是在賭博,脫下布鞋就朝我打來,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幾下就該完了吧。可我這個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氣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一隻蒼蠅,讓他這麼拍來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說道:
“爹,你他孃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來的份上讓讓你,你他孃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脫下右腳的布鞋,還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這樣他就動彈不得了,他氣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聲:
“孽子。”
我說:“去你孃的。”
雙手一推,他就跌坐到牆角里去了。
我年輕時吃喝嫖賭,什麼浪蕩的事都幹過。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單名,叫青樓。裡面有個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愛,她走路時兩片大屁股就像掛在樓前的兩隻燈籠,晃來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動一動時,壓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裡搖呀搖呀。我經常讓她揹著我去逛街,我騎在她身上像是騎在一匹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陳老闆,穿著黑色的綢衫站在櫃檯後面。我每次從那裡經過時,都要揪住妓女的頭髮,讓她停下,脫帽向丈人致禮:
“近來無恙?”
我丈人當時的臉就和松花蛋一樣,我呢,嘻嘻笑著過去了。後來我爹說我丈人幾次都讓我氣病了,我對爹說:
“別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沒氣成病。他自己生病憑什麼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騎在妓女身上經過他的店門時,我丈人身手極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竄到裡屋去了。他不敢見我,可當女婿的路過丈人店門總該有個禮吧。我就大聲嚷嚷著向逃竄的丈人請安。
最風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後,國軍準備進城收復失地。
那天可真是熱鬧,城裡街道兩旁站滿了人,手裡拿著小彩旗,商店都斜著插出來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還掛了一幅兩扇門板那麼大的蔣介石像,米行的三個夥計都站在蔣介石左邊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樓裡賭了一夜,腦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著自己有半個來月沒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個胖大妓女從床上拖起來,讓她揹著我回家,叫了擡轎子跟在後面,我到了家好讓她坐轎子回青樓。
那妓女嘟嘟噥噥揹著我往城門走,說什麼雷公不打睡覺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說我心腸黑。我把一個銀元往她胸口灌進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門,一看到兩旁站了那麼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來了。
我丈人是城裡商會的會長,我很遠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國軍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著喊:
“來啦,來啦。”
我丈人還以為是國軍來了,趕緊閃到一旁。我兩條腿像是夾馬似的夾了夾妓女,對她說:
“跑呀,跑呀。”
在兩旁人群的鬨笑裡,妓女呼哧呼哧揹著我小跑起來,嘴裡罵道:
“夜裡壓我,白天騎我,黑心腸的,你是逼我往死裡跑。”
我咧著嘴頻頻向兩旁鬨笑的人點頭致禮,來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頭髮:
“站住,站住。”
妓女哎唷叫了一聲站住腳,我大聲對丈人說:
“岳父大人,女婿給你請個早安。”
那次我實實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臉丟盡了,我丈人當時傻站在那裡,嘴脣一個勁地哆嗦,半晌才沙啞地說一聲:
“祖宗,你快走吧。”
那聲音聽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當然知道我在城裡這些花花綠綠的事,家珍是個好女人,我這輩子能娶上這麼一個賢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輩子換來的。家珍對我從來都是逆來順受,我在外面胡鬧,她只是在心裡打鼓,從不說我什麼,和我娘一樣。
我在城裡鬧騰得實在有些過分,家珍心裡當然有一團亂麻,亂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從城裡回到家中,剛剛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樣菜,擺在我面前,又給我斟滿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來待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樣子讓我覺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麼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這天是什麼日子。我問她,她不說,就是笑盈盈地看著我。
那四樣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塊差不多大小的豬肉。起先我沒怎麼在意,吃到最後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塊豬肉。我一愣,隨後我就嘿嘿笑了起來。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開導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樣的。我對家珍說:
“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長得不一樣的女人,我心裡想的就是不一樣,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
家珍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心裡對我不滿,臉上不讓我看出來,弄些轉彎抹角的點子來敲打我。我偏偏是軟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愛往城裡跑,愛往妓院鑽。還是我娘知道我們男人心裡想什麼,她對家珍說:
“男人都是饞嘴的貓。”
我娘說這話不只是為我開脫,還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裡,一聽這話眼睛就眯成了兩條門縫,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輕時也不檢點,他是老了幹不動了才老實起來。
我賭博時也在青樓,常玩的是麻將,牌九和骰子。我每賭必輸,越輸我越想把我爹年輕時輸掉的一百多畝地贏回來。
剛開始輸了我當場給錢,沒錢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飾,連我女兒鳳霞的金項圈也偷了去。後來我乾脆賒帳,債主們都知道我的家境,讓我賒帳。自從賒帳以後,我就不知道自己輸了有多少,債主也不提醒我,暗地裡天天都在算計著我家那一百多畝地。
一直到解放以後,我才知道賭博的贏家都是做了手腳的,難怪我老輸不贏,他們是挖了個坑讓我往裡面跳。那時候青樓裡有一位沈先生,年紀都快到六十歲了,眼睛還和貓眼似的賊亮,穿著藍布長衫,腰板挺著筆直,平常時候總是坐在角落裡,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賭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幾聲,慢悠悠地走過來,選一位置站著看,看了一會便有人站起來讓位:
“沈先生,這裡坐。”
沈先生撩起長衫坐下,對另三位賭徒說:
“請。”
青樓裡的人從沒見到沈先生輸過,他那雙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時,只聽到嘩嘩的風聲,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長忽短,唰唰地進進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對我說:
“賭博全靠一雙眼睛一雙手,眼睛要練成爪子一樣,手要練成泥鰍那樣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龍二來了,龍二說話時南腔北調,光聽他的口音,就知道這人不簡單,是闖蕩過很多地方,見過大世面的人。龍二不穿長衫,一身白綢衣,和他同來的還有兩個人,幫他提著兩隻很大的柳條箱。
那年沈先生和龍二的賭局,實在是精彩,青樓的賭廳裡擠滿了人,沈先生和他們三個人賭。龍二身後站著一個跑堂的,託著一盤乾毛巾,龍二不時取過一塊毛巾擦手。他不拿溼毛巾拿乾毛巾擦手,我們看了都覺得稀奇。他擦手時那副派頭像是剛吃完了飯似的。起先龍二一直輸,他看上去還滿不在乎,倒是他帶來的兩個人沉不住氣,一個罵罵咧咧,一個唉聲嘆氣。沈先生一直贏,可臉上一點贏的意思都沒有,沈先生皺著眉頭,像是輸了很多似的。他腦袋垂著,眼睛卻跟釘子似的釘在龍二那雙手上。沈先生年紀大了,半個晚上賭下來,就開始喘粗氣,額頭上汗水滲了出來,沈先生說:
“一局定勝負吧。”
龍二從盤子裡取過最後一塊毛巾,擦著手說:
“行啊。”
他們把所有的錢都壓在了桌上,錢差不多把桌面佔滿了,只在中間留個空。每個人發了五張牌,亮出四張後,龍二的兩個夥伴立刻洩氣了,把牌一推說:
“完啦,又輸了。”
龍二趕緊說:“沒輸,你們贏啦。”
說著龍二亮出最後那張牌,是黑桃A,他的兩個夥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實沈先生最後那張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帶兩K,龍二一個夥伴是三Q帶倆J。龍二搶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說:
“我輸了。”
龍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從袖管裡換出來的,一副牌不能有兩張黑桃A,龍二搶了先,沈先生心裡明白也只能認輸。那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輸,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來,向龍二他們作了個揖,轉過身來往外走,走到門口微笑著說:
“我老了。”
後來再沒人見過沈先生,聽說那天天剛亮,他就坐著轎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龍二成了這裡的賭博師傅。龍二和沈先生不一樣,沈先生是隻贏不輸,龍二是賭注小常輸,賭注大就沒見他輸過了。我在青樓常和龍二他們賭,有輸杏暈易覺得自己沒怎麼輸,其實我贏的都是小錢,輸掉的倒是大錢,我還矇在鼓裡,以為自己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後一次賭博時,家珍來了,那時候天都快黑了,這是家珍後來告訴我的,我當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著還是要黑了。家珍挺了個大肚子找到青樓來了,我兒子有慶在他娘肚子里長到七、八月個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聲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沒看到她,那天我手氣特別好,擲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點數,坐在對面的龍二一看點數嘿嘿一笑說:
“兄弟我又栽了。”
龍二摸牌把沈先生贏了之後,青樓裡沒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龍二賭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龍二玩的也很地道,他常贏少輸,可那天他栽到我手裡了,接連地輸給我。
他嘴裡叼著菸捲,眼睛眯縫著像是什麼事都沒有,每次輸了都還嘿嘿一笑,兩條瘦胳膊把錢推過來時卻是一百個不願意。
我想龍二你也該慘一次了。人都是一樣的,手伸進別人口袋裡掏錢時那個眉開眼笑,輪到自己給錢了一個個都跟哭喪一樣。我正高興著,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頭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著我就火了,心想我兒子還沒出來就跪著了,這太不吉利。我就對家珍說:
“起來,起來,你他孃的給我起來。”
家珍還真聽話,立刻站了起來。我說:
“你來幹什麼,還不快給我回去。”
說完我就不管她了,看著龍二將骰子捧在手心裡跟拜佛似的搖了幾下,他一擲出臉色就難看了,說道:
“摸過女人屁股就是手氣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贏了,就說:
“龍二,你去洗洗手吧。”
龍二嘿嘿一笑,說道:
“你把嘴巴子抹乾淨了再說話。”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細聲細氣地說:
“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個女人回去?家珍這不是存心出我的醜?我的怒氣一下子上來了,我看看龍二他們,他們都笑著看我,我對家珍吼道:
“你給我滾回去。”
家珍還是說:“你跟我回去。”
我給了她兩巴掌,家珍的腦袋像是撥郎鼓那樣搖晃了幾下。捱了我的打,她還是跪在那裡,說: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來。”
現在想起來叫我心疼啊,我年輕時真是個烏龜王八蛋。這麼好的女人,我對她又打又踢。我怎麼打她,她就是跪著不起來,打到最後連我自己都覺得沒趣了,家珍頭髮披散眼淚汪汪地捂著臉。我就從贏來的錢裡抓出一把,給了旁邊站著的兩個人,讓他們把家珍拖出去,我對他們說:
“拖得越遠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時,雙手緊緊捂著凸起的肚子,那裡面有我的兒子呵,家珍沒喊沒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兩個人扔開她後,她就扶著牆壁站起來,那時候天完全黑了,她一個人慢慢往回走。後來我問她,她那時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搖搖頭說:
“沒有。”
我的女人抹著眼淚走到她爹米行門口,站了很長時間,她看到她爹的腦袋被煤油燈的亮光印在牆上,她知道他是在清點帳目。她站在那裡嗚嗚哭了一會,就走開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裡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個孤身女人,又懷著七個多月的有慶,一路上到處都是狗吠,下過一場大雨的路又坑坑窪窪。
早上幾年的時候,家珍還是一個女學生。那時候城裡有夜校了,家珍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提著一盞小煤油燈,和幾個女伴去上學。我是在拐彎處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過來,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會動了,家珍那時候長得可真漂亮,頭髮齊齊地掛到耳根,走去時旗袍在腰上一皺一皺,我當時就在心裡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們嘻嘻說著話走過去後,我問一個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誰家的女兒?”
鞋匠說:“是陳記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後馬上對我娘說:
“快去找個媒人,我要把城裡米行陳老闆的女兒娶過來。”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後,我就開始倒黴了,連著輸了好幾把,眼看著桌上小山坡一樣堆起的錢,像洗腳水倒了出去。
龍二嘿嘿笑個不停,那張臉都快笑爛了。那次我一直賭到天亮,賭得我頭暈眼花,胃裡直往嘴上冒臭氣。最後一把我壓上了平生最大的賭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業全在此一擲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龍二伸手擋了擋說:
“慢著。”
龍二向一個跑堂揮揮手說:
"給徐家少爺拿塊熱毛巾來。“那時候旁邊看賭的人全回去睡覺了,只剩下我們幾個賭的,另兩個人是龍二帶來的。我是後來才知道龍二買通了那個跑堂,那跑堂將熱毛巾遞給我,我拿著擦臉時,龍二偷偷換了一付骰子,換上來的那付骰子龍二做了手腳。我一點都沒察覺,擦完臉我把毛巾往盤子裡一扔,拿起骰子拼命搖了三下,擲出去一看,還好,點數還挺大的。
輪到龍二時,龍二將那顆骰子放在七點上,這小子伸出手掌使勁一拍,喊了一
“七點。”
那顆骰子裡面挖空了灌了水銀,龍二這麼一拍,水銀往下沉,抓起一擲,一頭重了滾幾下就會停在七點上。
我一看那顆骰子果然是七點,腦袋嗡的一下,這次輸慘了。繼而一想反正可以賒帳,日後總有機會贏回來,便寬了寬心,站起來對龍二說:
“先記上吧。”
龍二擺擺手讓我坐下,他說:
“不能再讓你賒帳了,你把你家一百多畝地全輸光了。再賒帳,你拿什麼來還?”
我聽後一個呵欠沒打完猛地收回,連聲說:
“不會,不會。”
龍二和另兩個債主就拿出帳簿,一五一十給我算起來,龍二拍拍我湊過去的腦袋,對我說:
“少爺,看清楚了嗎?這可都是你簽字畫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們了,半年下來我把祖輩留下的家產全輸光了。算到一半,我對龍二說:
“別算了。”
我重新站起來,像只瘟雞似的走出了青樓,那時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有一個提著一籃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後響亮地喊了一聲:
“早啊,徐家少爺。”
他的喊聲嚇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著他。他笑眯眯地說:
“瞧你這樣子,都成藥渣了。”
他還以為我是被那些女人給折騰的,他不知道我破產了,我和一個僱工一樣窮了。我苦笑著看他走遠,心想還是別在這裡站著,就走動起來。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邊時,兩個夥計正在卸門板,他們看到我後嘻嘻笑了一下,以為我又會過去向我丈人大聲請安,我哪還有這個膽量?我把腦袋縮了縮,貼著另一端的房屋趕緊走了過去。我聽到老丈人在裡面咳嗽,接著呸的一聲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陣子我竟忘了自己輸光家產這事,腦袋裡空空蕩蕩,像是被捅過的馬蜂窩。到了城外,看到那條斜著伸過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該怎麼辦呢?我在那條路上走了幾步,走不動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褲帶吊死算啦。這麼想著我又走動起來,走過了一棵榆樹,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沒打算去解褲帶。其實我不想死,只是找個法子與自己賭氣。我想著那一屁股債又不會和我一起吊死,就對自己說:
“算啦,別死啦。”
這債是要我爹去還了,一想到爹,我心裡一陣發麻,這下他還不把我給揍死?我邊走邊想,怎麼想都是死路一條了,還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總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樣吊死強。
就那麼一會兒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還不知道,回到了家裡,我娘一看到我就驚叫起來,她看著我的臉問:
“你是福貴吧?”
我看著孃的臉苦笑地點點頭,我聽到娘一驚一咋地說著什麼,我不再看她,推門走到了自己屋裡,正在梳頭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驚,她張嘴看著我。一想到她昨晚來勸我回家,我卻對她又打又踢,我就撲嗵一聲跪在她面前,對她說:
“家珍,我完蛋啦。”
說完我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家珍慌忙來扶我,她懷著有慶哪能把我扶起來?她就叫我娘。兩個女人一起把我擡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樣子,可把她們嚇壞了,又是捶肩又是搖我的腦袋,我伸手把她們推開,對她們說:
“我把家產輸光啦。”
我娘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她使勁看看我後說:
“你說什麼?”
我說:“我把家產輸光啦。”
我那副模樣讓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著眼淚說:
“上樑不正下樑歪啊。”
我娘到那時還在心疼我,她沒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邊替我捶背一邊說:
“只要你以後不賭就好了。”
我輸了個精光,以後就是想賭也沒本錢了。我聽到爹在那邊屋子裡罵罵咧咧,他還不知道自己是窮光蛋了,他嫌兩個女人的哭聲吵他。聽到我爹的聲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來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們到我爹屋子裡去了,不一會我就聽到爹在那邊喊叫起來:
“孽子。”
這時我女兒鳳霞推門進來,又搖搖晃晃地把門關上。鳳霞尖聲細氣地對我說:
“爹,你快躲起來,爺爺要來揍你了。”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鳳霞就過來拉我的手,拉不動我她就哭了。看著鳳霞哭,我心裡就跟刀割一樣。鳳霞這麼小的年紀就知道護著她爹,就是看著這孩子,我也該千刀萬剮。
我聽到爹氣沖沖地走來了,他喊著:
“孽子,我要剮了你,閹了你,剁爛了你這烏龜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進來吧,你就把我剁爛了吧。可我爹走到門口,身體一晃就摔到地上氣昏過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來,扶到他自己的床上。過了一會,我聽到爹在那邊像是吹嗩吶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嗚嗚地哭,後來他不哭了,開始嘆息,一聲聲傳到我這裡,我聽到他哀聲說著:
“報應呵,這是報應。”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裡接待客人,他響亮地咳嗽著,一旦說話時聲音又低得壞健到了晚上的時候,我娘走過來對我說,爹叫我過去。我從床上起來,心想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氣來宰我了,起碼也把我揍個半死不活。我對自己說,任憑爹怎麼揍我,我也不要還手。我向爹的房間走去時一點力氣都沒有,身體軟綿綿,兩條腿像是假的。我進了他的房間,站在我娘身後,偷偷看著他躺在床上的模樣,他睜圓了眼睛看著我,白鬍須一抖一抖,他對我娘說:
“你出去吧。”
我娘從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裡是一陣發虛,說不定他馬上就會從床上蹦起來和我拼命。他躺著沒有動,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掛在地上了。
“福貴呵。”
爹叫了我一聲,他拍拍床沿說:
“你坐下。”
我心裡咚咚跳著在他身旁坐下來,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樣,一直冷到我心裡。爹輕聲說:
“福貴啊,賭債也是債,自古以來沒有不還債的道理。我把一百多畝地,還有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明天他們就會送銅錢來。我老了,挑不動擔子了,你就自己挑著錢去還債吧。”
爹說完後又長嘆一聲,聽完他的話,我眼睛裡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會和我拼命了,可他說的話就像是一把鈍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腦袋掉不下來,倒是疼得死去活來。爹拍拍我的手說: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就看到四個人進了我家院子,走在頭裡的是個穿綢衣的有錢人,他朝身後穿粗布衣服的三個挑夫擺擺手說:
“放下吧。”
三個挑夫放下擔子撩起衣角擦臉時,那有錢人看著我喊的卻是我爹:
“徐老爺,你要的貨來了。”
我爹拿著地契和房契連連咳嗽著走出來,他把房地契遞過去,向那人哈哈腰說:
“辛苦啦。”
那人指著三擔銅錢,對我爹說:
“都在這裡了,你數數吧。”
我爹全沒有了有錢人的派頭,他像個窮人一樣恭敬地說:
“不用,不用,進屋喝口茶吧。”
那人說:“不必了。”
說完,他看看我,問我爹:
“這位是少爺吧?”
我爹連連點頭,他朝我嘻嘻一笑,說道:
“送貨時採些南瓜葉子蓋在上面,可別讓人搶了。”
這天開始,我就挑著銅錢走十多里路進城去還債。銅錢上蓋著的南瓜葉是我娘和家珍去採的,鳳霞看到了也去採,她挑最大的採了兩張,蓋在擔子上,我把擔子挑起來準備走,鳳霞不知道我是去還債,仰著臉問: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幾天不回家了?”
我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差點掉出眼淚來,挑著擔子趕緊往城裡走。到了城裡,龍二看到我挑著擔子來了,親熱地喊一聲:
“來啦,徐家少爺。”
我把擔子放在他跟前,他揭開瓜葉時皺皺眉,對我說:
“你這不是自找苦吃,換些銀元多省事。”
我把最後一擔銅錢挑去後,他就不再叫我少爺,他點點頭說:
“福貴,就放這裡吧。”
倒是另一個債主親熱些,他拍拍我的肩說:
“福貴,去喝一壺。”
龍二聽後忙說:“對,對,喝一壺,我來請客。”
我搖搖頭,心想還是回家吧。一天下來,我的綢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滲出了血。我一個人往家裡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錢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輩掙下這些錢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這時我才知道爹為什麼不要銀元偏要銅錢,他就是要我知道這個道理,要我知道錢來得千難萬難。這麼一想,我都走不動路了,在道旁蹲下來哭得腰裡直抽搐。那時我家的老僱工,就是小時候揹我去私塾的長根,揹著個破包裹走過來。他在我家幹了幾十年,現在也要離開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孃,是我爺爺帶回家來的,以後也一直沒娶女人。他和我一樣眼淚汪汪,赤著皮肉裂開的腳走過來,看到我蹲在路邊,他叫了一聲:
“少爺。”
我對他喊:“別叫我少爺,叫我畜生。”
他搖搖頭說:“要飯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沒錢了也還是少爺。”
一聽這話我剛擦乾淨臉眼淚又下來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來,捂著臉嗚嗚地哭上了。我們在一起哭了一陣後,我對他說:
“天快黑了,長根你回家去吧。”
長根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開去,我聽到他嗡嗡地說:
“我哪兒還有什麼家呀。”
我把長根也害了,看著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裡是一陣一陣的痠痛。直到長根走遠看不見了,我才站起來往家走,我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家裡原先的僱工和女傭都已經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間一個燒火一個做飯,我爹還在床上躺著,只有鳳霞還和往常一樣高興,她還不知道從此以後就要受苦受窮了。她蹦蹦跳跳走過來,撲到我腿上問我:
“為什麼他們說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臉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她沒再往下問,她用指甲颳起了我褲子上的泥巴,高興地說:
“我在給你洗褲子呢。”
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門口問他:
給你把飯端進來吧?”
我爹說:“我出來吃。”
我爹三根指頭執著一盞煤油燈從房裡出來,燈光在他臉上一閃一閃,那張臉半明半暗,他弓著背咳嗽連連。爹坐下後問我:
“債還清了?”
我低著頭說:“還清了。”
我爹說:“這就好,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說: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沒有作聲,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們兩個都淚汪汪地看著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飯,才吃了幾口就將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過一會,爹說道:
“從前,我們徐家的老祖宗不過是養了一隻小雞,雞養大後變成了鵝,鵝養大了變成了羊,再把羊養大,羊就變成了牛。我們徐家就是這樣發起來的。”
爹的聲音裡噝噝的,他頓了頓又說:
“到了我手裡,徐家的牛變成了羊,羊又變成了鵝。傳到你這裡,鵝變成了雞,現在是連雞也沒啦。”
爹說到這裡嘿嘿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哭了。他向我伸出兩根指頭:
“徐家出了兩個敗家子啊。”
沒出兩天,龍二來了。龍二的模樣變了,他嘴裡鑲了兩顆金牙,咧著大嘴巴嘻嘻笑著。他買去了我們抵押出去的房產和地產,他是來看看自己的財產。龍二用腳踢踢牆基,又將耳朵貼在牆上,伸出巴掌拍拍,連聲說:
“結實,結實。”
龍二又到田裡去轉了一圈,回來後向我和爹作揖說道:
“看著那綠油油的地,心裡就是踏實。”
龍二一到,我們就要從幾代居住的屋子裡搬出去,搬到茅屋裡去住。搬走那天,我爹雙手背在身後,在幾個房間踱來踱去,末了對我娘說:
“我還以為會死在這屋子裡。”
說完,我爹拍拍綢衣上的塵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門檻。我爹像往常那樣,雙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糞缸走去。那時候天正在黑下來,有幾個佃戶還在地裡幹著活,他們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還是握住鋤頭叫了一聲:
“老爺。”
我爹輕輕一笑,向他們擺擺手說:
“不要這樣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產上了,兩條腿哆嗦著走到村口,在糞缸前站住腳,四下裡望了望,然後解開褲帶,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時不再叫喚,他眯縫著眼睛往遠處看,看著那條向城裡去的小路慢慢變得不清楚。一個佃戶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後,我爹就看不到那條小路了。
我爹從糞缸上摔了下來,那佃戶聽到聲音急忙轉過身來,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腦袋靠著糞缸一動不動。佃戶提著鐮刀跑到我爹跟前,問他:
“老爺你沒事吧?”
我爹動了動眼皮,看著佃戶嘶啞地問:
“你是誰家的?”
佃戶俯下身去說:
“老爺,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後說: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塊石頭,硌得我難受。”
王喜將我爹的身體翻了翻,摸出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裡,輕聲說:
“這下舒服了。”
王喜問:“我扶你起來?”
我爹搖搖頭,喘息著說:
“不用了。”
隨後我爹問他:
“你先前看到過我掉下來沒有?”
王喜搖搖頭說:
“沒有,老爺。”
我爹像是有些高興,又問:
“第一次掉下來?”
王喜說:“是的,老爺。”
我爹嘿嘿笑了幾下,笑完後閉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腦袋順著糞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們剛搬到了茅屋裡,我和娘在屋裡收拾著,鳳霞高高興興地也跟著收拾東西,她不知道從此以後就要受苦了。
家珍端著一大盆衣服從池塘邊走上來,遇到了跑來的王喜,王喜說:
“少奶奶,老爺像是熟了。”
我們在屋裡聽到家珍在外面使勁喊:“娘,福貴,娘…”
沒喊幾聲,家珍就在那裡嗚嗚地哭上了。那時我就想著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裡,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著:
“福貴,是爹…”
我腦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糞缸前時我爹已經斷氣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站起來往回看,看到我娘扭著小腳又哭又喊地跑來,家珍抱著鳳霞跟在後面。
我爹死後,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樣渾身無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會兒眼淚汪汪,一會兒唉聲嘆氣。鳳霞時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著我的手問我:
“爺爺掉下來了。”
看到我點點頭,她又問:
“是風吹的嗎?”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麼大聲哭,她們怕我想不開,也跟著爹一起去了。有時我不小心碰著什麼,她們兩人就會嚇一跳,看到我沒像爹那樣摔倒在地,她們才放心地問我:
“沒事吧。”
那幾天我娘常對我說:
“人只要活得高興,窮也不怕。”
她是在寬慰我,她還以為我是被窮折騰成這樣的,其實我心裡想著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裡了,我娘我家珍,還有鳳霞卻要跟著我受活罪。
我爹死後十天,我丈人來了,他右手提著長衫臉色鐵青地走進了村裡,後面是一擡披紅戴綠的花轎,十來個年輕人敲鑼打鼓擁在兩旁。村裡人見了都擠上去看,以為是誰家娶親嫁女,都說怎麼先前沒聽說過,有一個人問我丈人:
“是誰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著臉大聲說:
“我家的喜事。”
那時我正在我爹墳前,我聽到鑼鼓聲擡起頭來,看到我丈人氣沖沖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後面擺擺手,花轎放在了地上,鑼鼓息了。當時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裡咚咚亂跳,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娘和家珍聽到響聲從屋裡出來,家珍叫了聲:
“爹。”
我丈人看看她女兒,對我娘說:
“那畜生呢?”
我娘陪著笑臉說:
“你是說福貴吧?”
“還會是誰。”
我丈人的臉轉了過來,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兩步,對我喊:
“畜生,你過來。”
我站著沒有動,我哪敢過去。我丈人揮著手向我喊:
“你過來,你這畜生,怎麼不來向我請安了?畜生你聽著,當初是怎麼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麼接她回去。你看看,這是花轎,這是鑼鼓,比你當初娶親時只多不少。”
喊完以後,我丈人回頭對家珍說:
“你快進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著沒動,叫了一聲:
“爹。”
我丈人使勁跺了下腳說:
“還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遠處地裡的我,轉身進屋了。我娘這時眼淚汪汪地對他說:
“行行好,讓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擺擺手,又轉過身來對我喊:
“畜生,從今以後家珍和你一刀兩斷,我們陳家和你們徐家永不往來。”
我孃的身體彎下去求他:
“求你看在福貴他爹的份上,讓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衝著我娘喊:
“他爹都讓他氣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覺得有些過分,便緩一下口氣說:
“你也別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來才會有今天。”
說完丈人又轉向我,喊道:
“鳳霞就留給你們徐家,家珍肚裡的孩子就是我們陳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嗚嗚地哭,她抹著眼淚說:
“這讓我怎麼去向徐家祖宗交待。”
家珍提了個包裹走了出來,我丈人對她說:
“上轎。”
家珍扭頭看看我,走到轎子旁又回頭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鑽進了轎子。這時鳳霞不知從哪裡跑了出來,一看到她娘坐上轎子了,她也想坐進去,她半個身體才進轎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來。
我丈人向轎伕揮了揮手,轎子被擡了起來,家珍在裡面大聲哭起來,我丈人喊道:“給我往響裡敲。”
十來個年輕人拼命地敲響了鑼鼓,我就聽不到家珍的哭聲了。轎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長衫和轎子走得一樣快。我娘扭著小腳,可憐巴巴地跟在後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這時鳳霞跑了過來,她睜大眼睛對我說:
“爹,娘坐上轎子啦。”
鳳霞高興的樣子叫我看了難受,我對她說:
“鳳霞,你過來。”
鳳霞走到我身邊,我摸著她的臉說:
“鳳霞,你可不要忘記我是你爹。”
鳳霞聽了這話格格笑起來,她說:
“你也不要忘記我是鳳霞。”
##二
福貴說到這裡看著我嘿嘿笑了,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著胸膛坐在青草上,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裡照射下來,照在他眯縫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滿了泥巴,刮光了的腦袋上稀稀疏疏地鑽出來些許白髮,胸前的面板皺成一條一條,汗水在那裡起伏著流下來。此刻那頭老牛蹲在池塘泛黃的水中,只露出腦袋和一條長長的脊樑,我看到池水猶如拍岸一樣拍擊著那條黝黑的脊樑。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時候我剛剛開始那段漫遊的生活,我年輕無憂無慮,每一張新的臉都會使我興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會深深吸引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遇到了福貴,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從來沒有過一個人像他那樣對我全盤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願意展示。
和福貴相遇,使我對以後收集民謠的日子充滿快樂的期待,我以為那塊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貴這樣的人比比皆是。在後來的日子裡,我確實遇到了許多像福貴那樣的老人,他們穿得和福貴一樣的衣褲,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了。他們臉上的皺紋裡積滿了陽光和泥土,他們向我微笑時,我看到空洞的嘴裡牙齒所剩無幾。他們時常流出混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時常悲傷,他們在高興時甚至是在什麼事都沒有的平靜時刻,也會淚流而出,然後舉起和鄉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淚,如同彈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沒遇到一個像福貴這樣令我難忘的人了,對自己的經歷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講述自己。他是那種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他可以準確地看到自己年輕時走路的姿態,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這樣的老人在鄉間實在難以遇上,也許是困苦的生活損壞了他們的記憶,面對往事他們通常顯得木訥,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過去。他們對自己的經歷缺乏熱情,彷彿是道聽途說般地只記得零星幾點,即便是這零星幾點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記憶,用一、兩句話表達了他們所認為的一切。在這裡,我常常聽到後輩們這樣罵他們:
“一大把年紀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貴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喜歡回想過去,喜歡講述自己,似乎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講述像鳥爪抓住樹枝那樣緊緊抓住我。
家珍走後,我娘時常坐在一邊偷偷抹眼淚,我本想找幾句話去寬慰寬慰她,一看到她那付樣子,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倒是她常對我說: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別人的,誰也搶不走。”
我聽了這話,只能在心裡嘆息一聲,我還能說什麼呢?好端端的一個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著,一會兒恨這個,一會恨那個,到頭來最恨的還是我自己。夜裡想得太多,白天就頭疼,整日無精打采,好在有鳳霞,鳳霞常拉著我的手問我:
“爹,一張桌子有四個角,削掉一個角還剩幾個角?”
也不知道鳳霞是從哪裡去聽來的,當我說還剩三個角時,鳳霞高興的格格亂笑,她說:
“錯啦,還剩五個角。”
聽了鳳霞的話,我想笑卻笑不出來,想到原先家裡四個人,家珍一走就等於是削掉了一個角,況且家珍肚裡還懷著孩子,我就對鳳霞說:
“等你娘回來了,就會有五個角了。”
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變賣光了以後,我娘就常常領著鳳霞去挖野菜,我娘挎著籃子小腳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還沒有鳳霞快。她頭髮都白了,卻要學著去幹從沒幹過的體力活。
看著我娘拉著鳳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樣子讓我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從前那樣過日子了,我得養活我娘和鳳霞。我就和娘商量著到城裡親友那裡去借點錢,開個小鋪子,我娘聽了這話一聲不吭,她是捨不得離開這裡,人上了年紀都這樣,都不願動地方。我就對娘說: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龍二的了,家安在這裡跟安在別處也一樣。”
我娘聽了這話,過了半晌才說:
“你爹的墳還在這裡。”
我娘一句話就讓我不敢再想別的主意了,我想來想去只好去找龍二。
龍二成了這裡的地主,常常穿著絲綢衣衫,右手拿著茶壺在田埂上走來走去,神氣得很。鑲著兩顆大金牙的嘴總是咧開笑著,有時罵看著不順眼的佃戶時也咧著嘴,我起先還以為他對人親熱,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別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龍二遇到我還算客氣,常笑嘻嘻地說:
“福貴,到我家來喝壺茶吧。”
我一直沒去龍二家是怕自己心裡發酸,我兩腳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裡了,如今那屋子是龍二的家,你想想我心裡是什麼滋味。
其實人落到那種地步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我算是應了人窮志短那句古話了。那天我去找龍二時,龍二坐在我家客廳的太師椅子裡,兩條腿擱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壺一手拿著扇子,看到我走進來,龍二咧嘴笑道:
“是福貴,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師椅裡動都沒動,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壺茶給我喝。我坐下後龍二說:
“福貴,你是來找我借錢的吧?”
我還沒說不是,他就往下說道:
“按理說我也該借幾個錢給你,俗話說是救急不救窮,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會救你的窮。”
我點點頭說:“我想租幾畝田。”
龍二聽後笑眯眯地問:
“你要租幾畝?”
我說:“租五畝。”
"五畝?"龍二眉毛往上吊了吊,問:“你這身體能行嗎?”
我說:“練練就行了。”
他想一想說:“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給你五畝好田。”
龍二還是講點交情的,他真給了我五畝好田。我一個人種五畝地,差點沒累死。我從沒幹過農活,學著村裡人的樣子幹活,別說有多慢了。看得見的時候我都在田裡,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還要下地。莊稼得趕上季節,錯過一個季節就全錯過啦。到那時別說是養活一家人,就是龍二的租糧也交不起。俗話說是笨鳥先飛,我還得笨鳥多飛。
我娘心疼我,也跟著我下地幹活,她一大把年紀了,腳又不方便,身體彎下去才一會兒工夫就直不起來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裡。我對她說:
“娘,你趕緊回去吧。”
我娘搖搖頭說:“四隻手總比兩隻手強。”
我說:“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隻手都沒了,我還得照料你。”
我娘聽了這話,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鳳霞呆在一起。鳳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採了很多花放在腿邊,一朵一朵舉起來問我叫什麼花,我哪知道是什麼花,就說:
“問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鋤頭就常喊:
“留神別砍了腳。”
我用鐮刀時,她更不放心,時時說:
“福貴,別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乾,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腳割破手。手腳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壞了,扭著小腳跑過來,捏一塊爛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裡一個勁兒地數落我,一說得說半晌,我還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淚都會掉出來。
我娘常說地裡的泥是最養人的,不光是長莊稼,還能治病。那麼多年下來,我身上那兒弄破了,都往上貼一塊溼泥巴。我娘說得對,不能小看那些爛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沒力氣,就不會去亂想了。租了龍二的田以後,我一捱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沒工夫去想別的什麼。說起來日子過得又苦又累,我心裡反倒踏實了。我想著我們徐家也算是有一隻小雞了,照我這麼幹下去,過不了幾年小雞就會變成鵝,徐家總有一天會重新發起來的。
從那以後,我是再沒穿過綢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孃親手織的布,剛穿上那陣子覺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來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幾天村裡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從前的佃戶,比我大兩歲,他死前囑咐兒子把他的舊綢衣送給我,他一直沒忘記我從前是少爺,他是想讓我死之前穿上綢衣風光風光。我啊,對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綢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趕緊脫了下來,那個難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麼過了三個來月,長根來了,就是我家的僱工。那天我正在地裡幹活,我娘和鳳霞坐在田埂上。長根拄著一根枯樹枝,破衣襤衫地走過來,手裡挎著那個包裹,還拿一隻缺了口的碗,他成了個叫花子。是鳳霞先看到他,鳳霞站起來叫著他喊:
“長根,長根。”
我娘一看到是從小在我家長大的長根,趕緊迎了上去,長根抹著眼淚說:
“太太,我想少爺和鳳霞,就回來看一眼。”
長根走到田間,看到我穿著粗布衣服滿身是泥,嗚嗚地哭,說道:
“少爺,你怎麼成這樣子了。”
我輸光家產以後,最苦的就是長根了。長根替我家幹了一輩子,按規矩老了就該由我家養起來。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離開,只能要飯過日子。
看到長根回來時的模樣,我心裡一陣發酸,小時候他整天揹著我走東逛西,我長大後也從沒把他放在眼裡。沒想到他還回來看我們,我問長根:
“你還好吧?”
長根擦擦眼睛說:“還好。”
我問:“還沒找到僱你的人家?”
長根搖搖頭說:“我這麼老了,誰家會僱我?”
聽了這話,我眼淚都要掉出來了。長根卻不覺得自己苦,他還為我哭,說道:
“少爺,你哪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