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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詞之《疏影》

沒有 形式 色相 般的 正在 雙線 有一個 出現 自己的

疏影

作者

姜夔(1155年-1209年),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今江西省鄱陽)人。


與《暗香》同時作,共用一序,不贅述。


正文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苔梅枝上綴著如玉般的梅卉,有兩只小小的翠鳥,宿棲在枝頭的梅花叢中。

苔枝綴玉四字極傳神。苔枝指的是苔梅的枝,而苔梅則是一種枝幹上有苔蘚的梅樹。此句用一個“玉”字將苔枝的神韻勾勒了出來:梅枝上的苔蘚就如同翠玉般顏色、翠玉般溫潤。

“翠禽小小,枝上同宿”雖說看起來像是寫實景,其實用了典故:“時東方已白,師雄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須月落參橫,但惆悵而爾。”--柳宗元《龍城錄·趙師雄醉憩梅花下》。姜夔在此用了趙師雄的典故,乃是回憶舊日有情,暗指舊日歡愉總成夢,今宵酒醒已別離。

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客裏相逢”,在這客鄉又再見到梅花。姜夔現在正在範石湖那裏做客,而且此時他也已經飄零很久了,所以說“客”。

“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黃昏時分的籬笆角落,梅花默默地倚在在竹子旁邊。用了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典故,杜詩的“天寒”一句描繪的是在被丈夫拋棄的女子穿著一件單薄的翠衣,在寒冷的黃昏中孤獨地倚著竹子。詞中此句化用了杜詩詩意,描寫的是梅花孤獨地倚在竹子旁邊,此句在用典的同時還將梅花擬人化了,將梅花當成人去描寫,使人更深刻地體會到梅花的孤獨。然而是真的是梅花的孤獨嗎?難道不更是作者的孤獨的投射嗎?

以上二句都以“翠”渲染了寒冷的氣氛。苔蘚和竹子表面的光滑和翠綠的顏色都能讓人感覺到清寒。以佳人寫梅花,卻又同時以描寫佳人來懷念舊情人,自然地流露出詞人的思念與孤寂。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昭君遠嫁塞外,但漢地之人又怎麽習慣得了邊遠胡地,心中只暗暗想念江南江北的山河。姜夔看著梅花,聯想到了唐代時王建的《塞上詠梅》“天山路邊一枝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征人誰系馬。”於是又聯想到昭君。昭君出塞,在番邦的年復一年的孤寂正勾起姜夔自己“飄零久”(《霓裳中序第一》語)的“不慣”與“暗憶”。

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我想,當是昭君的魂魄乘著月夜從塞外歸來,化成這一株寂靜而孤獨的梅花。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三)》“畫圖省識春風面, 環佩空歸月夜魂”。昭君因不肯賄賂畫師毛延壽最終導致遠嫁塞外,很難說作者在寫下此句時沒有借用詩中的典故和昭君的身世來感懷自己的身世。姜夔一生屢試不售,張鑒曾想為姜夔買官,但被姜夔婉拒。昭君的遭遇,正是懷才不遇而堅持文人氣節的姜白石的寫照。“幽獨”二字處於全文正中:歇拍末尾、過拍之前,恰恰也是全文的感情基調。

此外,此二句與開頭二句相互呼應,“‘玉’、黃昏、無言自倚”分別照應“花、月夜、幽獨”,結構極為緊密,如同針線一般把上片織成一塊。

再深一層,作者本人作詞時就處在江南,所以不可能是作者本人真的“暗憶”“江南江北”,暗憶的其實還是江南江北的合肥。

有詞評家認為此二句寄托了徽欽二宗被擄,我以為此種說法較為牽強。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

還記得壽陽宮中的舊事,壽陽公主正在沈睡,梅花樹上飛落下一朵梅花,恰落在眉心(直譯應當是落在貼蛾綠的地方附近)。

典出《太平禦覽》時序部十五(卷三十):“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臥於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後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競效之,今梅花妝是也。” 【人日:正月初七。蛾綠:青綠色的蛾眉】

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不要像那無情的春風一般,不解梅花如此美好的風情,而應當要愛惜梅花。

金屋典出《漢武故事》(非正史)之金屋藏嬌:“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 ”

這兩句得放在一起看。“猶記”照應上文“暗憶”,取梅花妝之舊事,喻梅之美好。不要像那春風一樣不識珍惜,直教梅花吹落。應當及早珍惜梅花。

姜夔雖以寫人的方式寫梅花,但是我以為,再深一層卻是以梅花喻情人。暗喻的是詞人回憶當年與情人(合肥姐妹)相處的舊時光景,卻後悔沒有好好珍惜、“安排金屋”,如今兩地隔絕、難以再見。

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

但這完全是枉費心思,最後梅花還是隨著流水去了。等到花落了, 又因那《梅花落》曲而滿心哀怨。

玉龍是笛名。唐代皮日休的《夜會問答》中寫到“霜中笛,落梅一曲瑤華滴。不知青女是何人,三奏未終頭已白。”可見《梅花落》令人悲傷至此,姜夔稱其為稱玉龍哀曲。(順帶一提,如今《梅花落》已失傳...但是《梅花落》多次改編後形成的《梅花三弄》仍然傳世)

“還教一片隨波去”這個轉折用的非常自然,而且這一整句話從聲調來說非常富有音樂性,更是以一“去”字體現落花流水之動景,以及情人相去、佳期已逝之悲傷。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等到那時,想再次尋到散發著幽香的梅花,卻是只有在畫幅之內了。

“小窗橫幅”大多認為是唐代崔櫓的《岸梅》提到“初開偏稱雕梁畫,未落先愁玉笛吹”,其意也確實與“玉龍哀曲”“小窗橫幅”等相近。又有陳與義《和張規臣水墨梅五絕(其五)》“晴窗畫出橫斜影,絕勝前村夜雪時”,也是說窗鑲梅景似畫。只是從上文來看梅花已落、“隨波去”,又如何從窗中見得?其實“小窗橫幅”作畫幅理解也未免不可:等到那時,想再次尋到散發著幽香的梅花,卻是只有在畫幅之內了。此解似更為自然通暢。


如此,整個下片都是哀怨沒有好好珍惜梅花(舊日與情人相處的美好時光),想要再見那花香(情人)也已不可得。

從結構上來說,下片後二句與前二句在意義上有所相似又有所不同,“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與“又卻怨、玉龍哀曲”“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相平行,但二者其實呈現的是一種通過“四句三轉折”進行遞進的關系。




相較於姊妹篇《暗香》,我更喜歡這首《疏影》,“苔枝綴玉”“玉龍哀曲”等都是極精巧的,但是這首《疏影》也更加撲朔迷離、難以捉摸。全篇明暗交織,用層出不窮的典故來描寫,暗線又寫對遠方情人的暗中相思。這首《疏影》 相較於《暗香》更加地偏重於梅,而較少表露個人的心意,但無論如何,這兩首詞都同時以明暗雙線寫了梅花與情人,是姜夔式暗線結構的代表作。

這種 “ 野雲孤飛 , 去留無跡” , “不著色相” , “攝取事物神理而遺其外貌”的特點 , 表現在結構上當然應是一 種神龍矯首、雲繞青山、時斷時續的暗線結構 。 $^{[1]} $

打破了幻境與現實的界線 , 打破了所思與思者的界線 , 往返出入於二者之間 , 而在出入時又不留任何痕跡 , 於是句與句之間 、層與層之間出現了很多跳躍後的空白, 使該詞呈現出典型的暗線型結構特點 。 $^{[1]} $


結語

至此,《暗香》《疏影》這兩篇姜夔最出名的姊妹篇講完了。

《暗香》《疏影》兩首皆是詠梅詞,姜夔對梅是有偏愛的,除前面兩作外,尚有《鬲溪梅令·好花不與殢香人》《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玉梅令·疏疏雪片》《一萼紅·古城陰》等18首詠梅詞。梅性高潔。姜夔一生多飄零,常常只能以幕僚清客的身份寄食於豪門;內心無所寄托,眾多交遊人物之中也只有張鑒能引為至交。但是在這多年的漂泊生涯中,姜夔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氣節。張鑒提出要為其買官時,他是有機會實現自己入仕的理想的,但代價是違背文人氣節、得官不正,以及從此失去與張鑒平等交往的資格,於是白石選擇了放棄,也就選擇了氣節,其性高潔可見一斑。雖然單從《暗香》《疏影》兩詞來看,姜夔填詞其實並不像陸遊的《蔔算子·詠梅》一般直接贊嘆梅的高潔,而僅僅是詠梅以及藉梅懷人。但是觀其選材偏好以及一生所為,我們不難推出在他的人生中,他一直以梅來激勵自己,保持自己“晉宋間人”的品性。

在姜夔的字裏行間,似乎總有那個女子的倩影。《暗香》有,《疏影》有,《小重山令》有,《踏莎行》也有,這在詞人的群體中很少見,哪怕是柳永也並沒有如此多地描寫同一個對象。這種一腔情思盡數系於一人的專情與對強烈感情的克制的對立結合極富有魅力。

另一方面,白石詞常常有著明暗雙線的結構,雖然常常需要靠序才能理解暗線。但就算有著先天的缺陷,它也絲毫不減明暗雙線交織出來的花人合一(以暗香疏影為例)的夢幻景象。

讀姜夔的詞有一個難點,就是需要對典故比較了解。姜夔用典,有明用有暗用,明用就是典故原意,但是暗用卻是根據詞的語境一定程度改變了典故的原意來用的;有單引有疊引,單引即是一個句群只引一個典故,而疊引則是多個典故共存(典型如“豳詩漫與”);有正用有反用,即取典故的原意與反意。如果典故積累不夠多,那麽對於白石詞的理解可能就不夠到位,尤其是姜夔用典的形式還如此之多,這就導致閱讀起來可能會比較困難。針對這點,可以先了解一下詞中的典故再來讀詞。


附幾首我比較喜歡的白石詞吧:

齊天樂·蟋蟀

丙辰歲與張功父會飲張達可之堂,聞屋壁間蟋蟀有聲,功父約予同賦,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辭甚美。予裴回茉莉花間,仰見秋月,頓起幽思 ,尋亦得此。蟋蟀,中都呼爲促織,善鬥。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爲樓觀以貯之。

庾郎先自吟愁賦。悽悽更聞私語。露溼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

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

西窗又吹暗雨。爲誰頻斷續,相和砧杵。候館迎秋,離宮吊月,別有傷心無數。

幽詩漫與。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寫入琴絲,一聲聲更苦。

霓裳中序第一

丙午歲,留長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黃帝鹽、蘇合香。又於樂工故書中得商調霓裳曲十八闋,皆虛譜無辭。按沈氏樂律,霓裳道調,此乃商調。樂天詩雲:“散序六闋”,此特兩闋,未知孰是。然音書閒雅,不類今曲。予不暇盡作,作中序一闋傳於世。予方羈遊,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辭之怨抑也

亭臯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

流光過隙。嘆杏樑、雙燕如客。人何在,一簾淡月,仿彿照顏色。

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沈思年少浪跡。笛裏關山,柳下坊陌。

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

慶宮春·雙槳蓴波

紹熙辛亥除夕。餘別石湖歸吳興,雪後夜過垂虹,嘗賦詩雲:“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峯重疊護雲衣;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後五年冬,復與俞商卿、張平甫、鈷樸翁自封禺同載,詣樑溪。道經吳淞。山寒天迥,雲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鬥下垂。錯雜漁火。朔吹凜凜。卮酒不能支。樸翁以衾自纏,猶相與行吟。因賦此闕,蓋過旬,塗稿乃定。樸翁咎餘無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已也。平甫、商卿、樸翁皆工於詩。所出奇詭;餘亦強追逐之。此行既歸。各得五十餘解。

雙槳蓴波,一蓑鬆雨,暮愁漸滿空闊。呼我盟鷗,翩翩欲下,揹人還過木末。

那回歸去,蕩雲雪、孤舟夜發。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

採香徑裏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垂虹西望,飄然引去,此興平生難遏。

酒醒波遠,正凝想、明擋素襪。如今安在?惟有闌幹,伴人一霎。


[1]趙仁 .宋詞結構的發展[J].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03):75-83.

白石詞之《疏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