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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的東北——我那被偷走的故鄉

寫在前面:作為一個生在長在哈爾濱,曾長期在長春瀋陽工作的地道東北人,終於在經歷兩次失敗之後,重新回到了北京。今年,我把家裡的老人送去了三亞,作為一個只有在十一和過年回家的人,東北已經再也沒有什麼值得我牽掛的人或者事了。作家冉雲飛曾出過一本書,叫《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而當我回望那片我曾生活過三十年的土地時,我想到的詞卻不是淪陷。

我的故鄉被偷走了。

時間廢墟里的魔幻現實主義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尋找,找那條流淌在心裡的河流,我知道也許它不在任何地方,就在我心裡最疼痛的故鄉。汪峰《河流》

去年大概也是這個時候,我回到我出生的城市哈爾濱,一下火車,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回來了。

去菜市場,半死不活的小商販給你稱的菜,很少不夠秤;在地產中介,遠沒有北京同行那麼熱情的小夥子,遞給你的合同,你不需要細看,因為裡面不會有那些我們在北京無比熟悉的霸王條款,文字遊戲。你不必擔心這些生活在底層的人會給你挖陷阱,你會覺得,在他們身上,你能找到生活本來該有的樣子。

然而,當脫離了這些沉默的生活在底層的人們時,你會看到另一個東北。

職能部門的公務人員,哪怕你的資料,都滿足了那些繁瑣多餘到了令人反胃的要求,你也依然會無功而返,他們給你製造麻煩,只因為他們有這個能力;客戶前年欠你的二期款,依然沒有給的打算,並且惡語相向,直到你說出了操你媽,你再不給錢我殺你全家,對方才回覆了熟悉的笑臉;家人的寒暄中,永遠少不了別人家的孩子,花了20萬就進入了體制內,一個月三千塊錢,每天啥也不用幹。

當行走於街巷時,這裡的一草一木,每一座樓,每一塊牌匾,都那麼熟悉,熟悉得令人陌生。二十年,這裡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除了建築的凋敝與人的衰老還提醒著我身處的是2017年,這裡彷彿身處在時間之外。

十幾年前的爛尾樓,搭好的框架上,鏽跡斑斑,矗立在那裡,已經成為了一種合理,甚至必不可少的存在。政府牽頭的重點商業街,這兩年剛剛在保護建築基礎上裝修完畢的中華巴洛克,19世紀的舊樓上,裝滿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流行的玻璃塑鋼門窗。一二百家鋪面,大概有十幾家正在經營。與幾年前剛落成時沒有什麼區別。

偶爾路過一家鋪面,繁體字的橫匾頗有建國前的風格,但如果從右往左念,你會一頭霧水,只有從左往右念,你才會知曉這個店鋪的名稱,也讀懂這條街的底蘊。

街上,一眼望去,只有一個老人,行色緩慢,偶爾在角落發現一個礦泉水瓶子時,他們會拿出自己積蓄已久的敏捷,迅速拾起,裝在隨身攜帶的包袱當中。

在21世紀的今天,這座城市,更像一座時間的廢墟,無時無刻不在用自己的前現代,去展現著自己的後現代,不,不應該叫後現代,而應該叫魔幻現實主義。

關於魔幻現實主義,《百年孤獨》的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曾有這樣的論斷:看上去是魔幻的東西,實際上是拉美現實的特徵。我們每前進一步,都會遇到對屬於其他文化的讀者來說似乎是神奇的事情,而對我們來講則是每天的現實。相信,這樣的話,放在東北也同樣成立。

他們的東北,我們的故鄉

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歌唱,有人生來有錢包;有人在努力,有人在幻想,有人一生沒吃飽。他們指向左,他們指向右,他們買了壯陽藥;我們不用補,我們沒有老,我們的生活多美好。李志《他們》

中國的網際網路上,永遠不缺少地域歧視。這樣的場景,通常出現於各種奇葩的社會新聞的回帖裡,爭論常始於xx的人都這逼樣,終於對方母親的骨灰拌飯裡面要不要放孜然。

然而,當東北陷入困頓,負面新聞不斷,亞布力關門打狗、雪鄉揮刀宰客之類的報道頻出時,當有人開地圖炮時,卻有無數東北人迴應對,東北就那逼樣,然後例數東北的種種時弊,以至於讓開慣了地圖炮的人都有些茫然,想撕逼都無從下口。

同樣,一個東北人發表題為《東北確實人情味比較濃,不利於企業發展但是生活還是很愜意的》的帖子,講述他們作為一對在瀋陽年收入二十萬的體制內夫婦,買房子毫無壓力,辦任何事情都可以通過關係獲得方便的時候,收到的卻是清一色憤怒的駁斥,回帖者幾乎全是東北人。

通常,地域相關的帖子,總是不乏護短者,青島天價大蝦,青島人用經營者是外地人去解釋;廣州女孩被碾壓,無數人袖手旁觀,更有人願意用陰謀論去解釋。

我不是說護短是對的,但這樣的行為,似乎更容易被人們所理解。唯獨東北,當負面新聞爆出時,往往第一反映是站在其他中國人一邊,譴責新聞中那些東北人的無良。這是身在東北之外的人所無法理解的,但當你真正在東北生活過一段之後,你會明白,對於絕大多數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來說,我們與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物種,除了碰巧出生在同一個城市,除了他們對我們一刻不曾停止過的傷害,我們與他們再無任何瓜葛。

可以說,如果你不懂什麼是我們,什麼是他們,你就不會真正的瞭解東北。

圖:東北環衛工報名現場

2012年,我家老爺子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哈爾濱市公開招聘環衛工人,他還特意告訴我,月薪2200元,不是臨時工,是在編的,而且給繳社保,讓我和我的愛人回去試試。如果你不是東北人,你不難想象我當時的錯愕。在當時我們雖然過得很辛苦,但也已經在各自的民營企業內成為管理人員,坐在還算體面的辦公室裡,拿著清潔工幾倍的工資。但如果你身處東北,錯愕之後,你會很容易的想到他在乎的是什麼。

體制內,有編制,這六個字,在東北有魔性。

事後,我查了相關新聞,這次招聘是哈爾濱市環衛局面相社會公開招聘,招聘457個崗位,卻有一萬多人報名。但真正驚人的在於,最後進入正式申報環節的7186人中,有2954人擁有本科學歷,達到了總人數的41%,其中還有29人擁有統招碩士學位。

關於清潔工這個崗位,我不想說勞動者都是平等的這種屁話,人格上的平等不意味著勞動價值上的平等,勞動價值的平等也不意味著對人員自身素質要求的平等。

環衛工是比建築工人和流水線工人能力要求更低的工作,對文化素質要求,識字基本就能勝任,既然有做環衛工人的打算,那麼上大學甚至讀碩士又是為了什麼?體制內,有編制。

無數人東北人從小頭懸梁錐刺股,讀到學士,讀到碩士,讀到博士,哪怕讀到烈士,為的就是這六個字,然而,終其一生卻不可得,而今天,這扇門突然打開了,哪怕是環衛工人,哪怕要體驗全中國99%的人一輩子沒體驗過也不可能體驗的在-35℃的環境下打掃街道的感覺,哪怕自己15年寒窗付諸東流,也一定要擠進這扇門。

圖:2016年7月2日,遼寧瀋陽,一公務員考試面試考點外排起長龍

無數東北人的一生,就是在追逐這六個字中度過的。

我之前工作過的公司,有過一個同事,那是她還是個剛出校門的小姑娘,喜歡設計,喜歡看童話,和那個年紀的小姑娘一樣,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我們所供職的那家民營企業,工作辛苦,報酬也就是馬馬虎虎,但她說她喜歡這裡的自由,喜歡在這裡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歡的設計作品。然而,有一天她告訴我,她要去考研究生了。因為她要去當公務員,而只有研究生才有考試資格。我沒有問她喜歡不喜歡,因為這根本不需要問。重要的是,她的家人覺得只有身處體制內才能得到尊重,在體制內的聚會裡,身處於體制外,對其他人而言是一種冒犯,是一種罪過。

今天,她如願以償,每天重複的做著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她是否能回憶起當年的自由呢?她是否能記得起,當年她曾做出過讓自己看起來高興,別人看著也會讚賞的設計作品呢?也許,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體制內,有編制,一切夢想、愛好、自由,敵不過這六個字。

圖:哈爾濱南崗區城管局保潔一大隊的兩名研究生(中、右)在巡街保潔時過馬路

然而,那些能夠在-30℃氣溫中掃大街的研究生們,依然是一群幸運兒。至少,他們的工作是找到的,而不是買到的,更不是買都買不到的。

在東北,一些傳聞總是驚人的一致和言之鑿鑿。一個體制內崗位,需要通過考試,但通過筆試進入面試之後,20萬元的買路錢總是要花的。

20萬元,在東北相當於一箇中等家庭不吃不喝3年的收入,也相當於他拿到這份工作後4~6年的總收入。然而,如果你的家人裡面沒有手眼通天的人物,這20萬你是花不出去的,你註定與體制無緣。這樣的花費,且不去討論公平和正義這種跟東北沒什麼關係的話題,哪怕從投資的角度,也是令人費解的,沒關係,體制內,有編制。

這六個字,把東北人割裂成了他們和我們。

他們看病,可以通過關係找到最好的醫生,住最好的病房;他們孩子上幼兒園,可以通過關係,上收費低廉,教育質量有保障的幼兒園;他們違反交規,可以通過關係,逃避罰款和扣分;他們去辦那些巧立名目,聞所未聞的手續,可以不必在視窗排隊,被各個部門tiki-taka,直接享受到北上廣才有的簡潔與便利;他們能貸款;他們能撈人;他們能讓他們的不可能變成可能,他們能讓我們的可能變成不可能。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下一代,他們的親人朋友,可以憑藉著他們的存在而成為他們。不需要太多的直接金錢往來,他們明白,將來也會有一天,雙方的角色對調,利益再一次完成交換。而這一切一切,代價就是我們失去了自己應有的權利。

每一次違背規則的請託,都意味著一次合理的訴求被駁回。當他們在彼此編制的關係網、利益鏈條上縱橫捭闔時,我們早已無路可走。

當潛規則戰勝了規則,在規則之下的合理也就不存在了。在這裡,在一切憑關係,在利益鏈已經成為決定因素的世界裡,訴求不存在合理不合理,正義女神從來不會睜開雙眼。

所以,你可以理解,為什麼一個環衛工的職位會讓那麼多碩士生趨之若鶩;你可以理解,為什麼明明有幾倍的工資,體制外的人依舊不被尊重。

在利益鏈結成的社會中,體制外意味著你沒有利用價值,意味著你沒有能力去傷害別人。當這一步邁出,我們就成為了他們。從此,我們會讓自己的人生早早的失去任何可能性,會在25歲走向死亡,在75歲正式入土。我們會每天過著自己不想要生活,會每天把勾心鬥角當作家常便飯,會鄙夷的看著那些曾經的自己,會豔羨其他們中更得志的人縱橫捭闔。但我們成為了他們,我們不必去擔心有一天本屬於自己的,被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奪去,我們會心安理得的把別人本應享有的權益據為己有,我們會一生都不會為工作憂慮,甚至讓子女一生都不會為工作憂慮,我們會在一代一代的輪迴中,找到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按照別人寫好的劇本,演完自己的人生。

所以,你可以理解,為什麼帖子裡所說的人情味,會招來同為東北人那麼激烈的情緒。因為,他們的人情味,是以剝奪我們的正當權益為代價的。

越是那些被擠佔了生存空間,不得不去外地發展的東北人,對這種利益鏈越是反感,這些人是東北這片土地上真正的精英,卻只能淪為所謂人情味的犧牲品。

這些人有強健的翅膀,卻只能在他們的利益鏈下面蠕動。我們選擇了離開東北,選擇了離開自己的故鄉,選擇了離開這片被他們偷走的土地,因為,我們有自己所熱愛的,有自己所不齒的,有自己心中對美與醜,善與惡的判斷,有自己心中的詩和遠方。所以,我們不會把為他們辯解,我們不會因為他們與我們生在同一個地方而有絲毫的親近,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我們不想成為他們,我們不屑於成為他們,我們也不可能成為他們。

圖:東北老工業區

過去的從未過去

那年是你用一塊紅布,矇住我雙眼也矇住了天。你問我看到了什麼,我說我看到了幸福。這種感覺真讓我舒服,他讓我忘了我沒地兒住。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說我要上你的路。崔健《一塊紅布》

如果你未曾到過東北,你很難看到這樣撕裂的現實。

一方面,東北地區有著全國排在前列的城市化率,男女平等、生育率都直逼北上廣深;另一方面,低效而骯髒的公權力機構,對計劃經濟的無限眷戀,毫無活力的民營經濟,被當作畜生般對待的年輕員工,又讓你很難想像自己身處的是二十一世紀的中國。

一方面,東北人才,已經在北京文化藝術領域成為了最重要的力量之一;另一方面,東北除了二人轉和直播,在其他領域呈現的都是一些讓人一眼望去就索然無味的老幹部體創作。

東北的現實,來源於東北的歷史。讀懂了東北的歷史,也就讀懂了東北的今天。

過去的從未過去。

很多對東北完全沒有了解的人,當聊到東北文化的歷史時,喜歡從滿文化談起,哪怕博學如知乎歷史話題專家三種不同顏色的紅,也曾犯過類似的錯誤。

但當你接觸過東北的滿族人,你會發現,他們與漢族人除了身份證上的民族不同之外,沒有任何區別。他們只會說漢語和英語,血管裡流的一多半是漢族的血,甚至會把岳飛、袁崇煥當作民族英雄。滿文化在清朝末期,就已經在東北消亡了。除了大量的地名,以及來源於薩滿歌舞的二人轉,滿文化在東北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

對東北歷史瞭解更多的人,喜歡從東北人移民的先祖山東人、河北人身上尋找答案。然而,東北文化與河北文化、山東文化巨大的差異,告訴我們,這種血緣上的存留,在不同的社會經濟現實方面,作用有多麼的微小。

如果在中國尋找在文化上和東北最相近的地方,我想應該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漢族人。極其相似的口音,極其相似的價值觀,讓兵團人和東北人非常容易成為朋友,而深層次的原因,就在於在最近幾十年,這兩個地方的人,有著非常相似的歷史。至於所謂的文化基因,在短短一百年裡,東北經歷了中原移民入主,成為主體人群,日俄長期盤踞,建國後大量移民湧入形成統一社會結構,文化上,東北被一次次重新洗牌,在這樣的歷史中,再深的文化沉澱,恐怕都將蕩然無存,更何況東北根本也沒有什麼厚重的歷史文化可言。

今天東北的文化傳統,其實始於建國後。

圖:第一汽車製造廠廠基校土工程

1997年,空氣中瀰漫著不祥的味道,一場對於東北城市居民的滅頂之災即將到來。

在那個時間點上,東北地區的城鎮居民中,國有企業員工佔比達到了75%以上。假如把國家當作一個僱主,那麼,一個區域中,75%的人都是這個企業的僱員。今天,我們只有在富士康之類的大型工業園區內才能看到這樣的景象,而這一切,卻是東北城市居民曾經經歷和正在經歷的現實。

這個數字,意味著,東北那些看上去光鮮的城市,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城市,而是一個龐大的工業園區。

任何一個城市,都有著漫長的生長曆程。在這個歷程中,會生長出企業,會生長出配套的服務業,會有居民區,工業區,商業區然而,在東北,你看不到這樣的生長曆程。

東北的城市是規劃出來的,是建設出來的,唯獨不是生長出來的。

在曾經的那個年代,東北人住的房子是單位分配的,東北人冬季用來取暖的煤,是作為報酬的一部分由單位承擔的。所謂的居民區,歸根結底,其實只是國家這個僱主的員工宿舍。而更為獨特的是,東北的國有企業,產業結構幾乎都集中在重工業一個領域,準確的說,是機械加工工業哪怕是汽車城底特律,煤鐵工業城市蓋爾基辛根,也沒有如此單一的產業結構。這在人類歷史的任何時代,可能都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在產業結構如此單一化的情況下,居然能讓居民活下去,而且在幾十年的時間裡,還不算痛苦的活下去,也許,只有蘇聯中後期在西伯利亞的一些工業城市能夠與之相比,但蘇聯的那些城市,往往很小,而東北,光是人口超過500萬的城市就有5個。

這樣的城市又是怎樣執行的呢?

答案就在於,企業辦社會。相信有點兒年紀的中國人,對社會辦企業這個概念並不陌生。然而在東北,不是由社會創辦了企業,而是由企業創造了社會。

企業與員工之間,存在著一種非常微妙的契約。企業給員工微薄的工資,讓員工從事非常繁重的勞動,而另一方面,企業給員工的是一份終身的工作保障,提供從搖籃到墳墓的福利保障。舉個例子,東北有著漫長的冬季,需要進行供暖。而以當時東北人的收入水平,如果全部由自己繳納采暖費的話,普通工人幾乎全部都要破產。然而,當時的供暖費,100%由職工所在單位承擔,所以,雖然工人們工資微薄,但依然不會在冬天受凍。再比如,任何一所中等規模以上的企業,都會有自己的幼兒園,孩子們在這裡長到七歲,會進入企業辦的子弟小學,子弟中學或者技校,然後在父母所在的公司上班,退休,最後再由所在企業發放退休金,哪怕喪葬費,企業也要承擔一部分。至於房子,或早或晚,企業都會給你分配一套,如果你是企業的幹部,那麼你的困難會被領導們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很快,你就會搬進新家;如果你只是一個工人,如果你和領導的關係好,願意付出代價,那麼在經歷了幾年的等待之後,你也會拿到自己的房子;如果你是工人,有不開竅,沒關係,當你退休,你的子女也會終於等到單位分配的房子。甚至,很多大型企業會有自己的醫院,有自己的電影院。

所有社會公共服務,都由企業一手包辦了。

所以,在東北,這些動輒幾百萬的人口聚居地,從來都不是城市,它只是國企的附加品;幾千萬東北城鎮居民,也從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市民,他們的生活圈子如同農民一樣簡單而固定。

圖:發動機流水線工作照片

如果你問這些工人幸福麼?他們也許會猶豫。微薄的工資,讓即使消費品憑票供應的時代裡,人們依然沒有積蓄;一成不變的生活模式,也讓他們失去了改變命運的能力與意願;繁重的勞動,惡劣的工作環境,使他們早早患上了職業病,甚至死在工作崗位上;嚴苛的管理制度,並不比現在的富士康人性化到哪去,至於喝茶看報的生活,只有他們的領導才能享有。

然而,比起十億農民,比起那些個體戶,比起那些在民營企業裡掙扎的體制外職工,他們又是幸運的,全面的公費醫療,從搖籃到墳墓的保障,使他們不用擔心最起碼的溫飽疾病;確定的未來,使他們在失去了希望的同時,也甩掉了焦慮。

國企帶來了束縛,也帶來了保障,每個人的生活,都有固定的模版,模仿者其他人的樣子,重複著其他人的生活,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這樣的生活離幸福並不遠。

圖:人才市場的下崗工人

一場生活的災變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萬能青年旅館《殺死那個石家莊人》

在談到東北時,每一個對東北有所瞭解的人,都不能不談到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國有企業改革,但他們不會用國有企業改革這種散發著力量與希望的詞彙,對他們而言,那一年發生的事情,有另一個名字下崗。

自始至終,我從不認為下崗是一個錯誤。錯誤這個詞,無法形容這次事件對當時東北人的影響,甚至,在幾十年後,乃至未來的幾十年,東北都將被這個詞詛咒。在我看來,下崗更像一場災難,一次犯罪。

很多外地的朋友,談起下崗來,總會充滿不屑。不就是沒工作了麼?找呀。本地找不到就到外地找唄,畢竟比起其他地方的農民來,東北的城市員工曾經享受過很多的體制福利,就算失去了,也不比其他弱勢群體差啊。你們為什麼不知道感恩呢?

在中國,人們雖然沒有對抗既得利益者的決心,卻從來不缺少詰問不幸者的勇氣。

我問你,當有一天,你坐上一艘免費的渡輪去美國,半道把你扔在南太平洋的荒島上讓你自生自滅,你是否也會感恩?當你站在上帝的位置,去俯視芸芸眾生的時候,你永遠會不屑他們的愚蠢,他們的貪婪。正如司馬衷在面對遍地餓殍時,那句脫口而出的詰問:何不食肉糜?

然而,我卻無法站在上帝的視角上俯瞰,因為,我認識他們,我看到了他們的苦難與掙扎,他們是我的親人。

在今天,我們往往難以理解,失業究竟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就好像我本人,畢業十幾年,換了七八份工作,但並沒有哪段時間陷入特別的困頓。原因很簡單,城市裡,有足夠多的工作機會,只要我用心去找,就不難找到一份養家餬口的差事,哪怕辛苦,哪怕離家遠,哪怕工資少,哪怕出賣自己的靈魂,這依舊是一份能維繫溫飽的工作。最不濟,也可以融入到為有工作的人提供服務的低端三產大軍中,因為社會需求是存在和確定的。

然而,這一切建立的基礎是我生活在一個有完整功能,有起碼社會保障的城市裡。

卡爾維諾有本書,叫做《看不見的城市》。而東北的大城市,卻是雖然看得見,但並不存在的城市。除了交通之外,城市的公共服務所有功能,都是整合在國有企業內部的,甚至,連社交也是整合在國有企業內部的。

我們經常看到的是,一對夫妻,連同他們的父母,甚至爺爺奶奶,所有的親戚,都在一個廠子裡工作。所以,當你失去一份工作時,你失去的是整個世界。

當你被宣佈下崗的那一刻,免費的醫療,免費的幼兒園,免費的供暖,甚至免費的服裝,都離你而去。而事實上,這些曾經作為你收入的一部分,讓你用根本不可能在這個城市生活下去的工資,維持自己衣食不愁的生活。

在1997~1998年國有企業改革過程中,黑龍江省有147.5萬國有企業工人下崗,大概佔黑龍江城鎮總人口的3.9%,按照今天勞動人口占比66.7%的全國平均值(當時的黑龍江勞動人口比例暫時還沒有資料,也許有人會認為,在1997年前後,勞動人口占比不該這麼低,但東北地區城市呈現出非常明顯的少子化傾向,人口老齡化程度比起全國其他地區嚴重得多,這個比例即使在當時,都有高估的;另外,黑龍江城市少年接受12年教育的比例比較高,這意味著理論上算勞動人口的16歲-18歲青年,實際都在學校裡上學。因此,事實上60%的比例才顯得更為合理,但這裡姑且按照66.7%估算),意味著在這兩年中,新增失業人口占勞動人口的比例,為11%。

在國際上,7%的失業率就已經達到了警戒線,將導致消費需求進一步減少,社會動盪。而具體到各個國家,失業率帶來的影響也不同。歐洲國家由於有基於國家福利的從搖籃到墳墓的社會保障體系,幾乎所有的公共服務都免費,還有高額的救濟金,以至於出現了一些上班一個月2.5萬,不上班救濟金一個月2萬的所謂社會主義國家,所以失業率達到10%問題也不大;而福利水平雖然比中國高很多,但依然非常低的美國,一旦失業率超過5%,即已經是天大的事情了。

而當時的東北,不用看失業率,光是兩年內的新增失業人口,就已經達到了11%。而與其他區域不同,由於東北的國有企業比例過大,下崗決不僅僅集中在這兩年,而是維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更可怕的是,就像我前面無數次強調過的,東北的特殊之處在於,幾乎所有社會公共服務,都適合就業綁在一起的,以至於在社會福利基本為0的前提下實現了水準相當可以的整體居民福利水平,一旦下崗,他們所能享有的社會公共服務也全部失去,比起11%的新增失業率這個駭人聽聞的數字,社會現實要殘酷無數倍。

而東北城市特有的社會結構,更加放大了下崗帶來的影響。我前面說過,東北的工廠,往往就是社會本身,整個工廠加之和廠區配套的體系,通常佔地達到幾平方公里,工人達到了幾萬人,這就帶來了一個司空見慣的現象夫妻二人在同一家工廠工作,同時下崗的情況非常普遍。這就意味著全家沒有任何收入,也沒有任何的公共服務。

如果你是東北人,你一定會明白這種情況可怕在哪裡。東北與中國其他地方不同之處,在於這裡的冬天長達5個月以上,最冷的時候,最低溫度會長期維持在-30℃左右。所以,在冬季,城市非常依賴暖氣供暖。

按照要求,供暖後室內溫度會達到18℃以上,實際溫度通常會超過21℃。如果沒有供暖,用不了幾天,人就會凍死。而供暖費用,以當時的收入水平看,即使是上班的員工,憑工資也是無力承擔的。所以,下崗以後,失業者面臨的第一個難題,不是今後的日子怎麼過,而是如何讓全家一人不少的活過這個冬天。所以,不要問為什麼他們不去外地找工作,離開家的話,他們的孩子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輟學和他們一起去外地,要麼凍死在家裡。

然而悲劇還沒有結束,在當時,一項看起來理所應當的善舉,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圖:下崗失業職工再就業培訓班

各個單位下崗職工,在買斷工齡以後,通常要組織待崗培訓。一幫下崗工人,在買斷工齡之後,參與待崗培訓,培訓的是一些初級技能。從善意的角度理解,這樣的培訓,是為了這些除了本職工作沒有任何一技之長的工人,能夠在今後的就業過程中順利一些;從惡意的角度上理解,是為了讓工人有一個緩衝期,能夠接受現實,避免群體性事件的發生。

然而,組織者為了維持穩定的含糊其辭,以及工人對待崗這個能夠展現漢語博大精深的詞的理解,讓這種培訓徹底成為了悲劇的開始。工人們剛剛下崗時,拿著自己一生血汗錢換來的買斷工齡費用,如果能夠及時想辦法,或者做買賣,或者遠走他鄉,雖然前途依舊渺茫,但也存在著一絲走出絕望的可能性。

然而,待崗這個詞,對於工人們太有誘惑力了。他們自始至終,不相信他們父母為之付出了一生,自己為之付出了一生,甚至打算讓子女付出一生的企業和國家會真正拋棄他們。待崗,就是有崗可待,就是國家會繼續給他們分配工作,就是生活會回到從前。

在巨大的災難面前,人們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事情,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在這裡,沒有任何技能的他們,一天天的等待,憤懣與不解,變成了越來越深的絕望。當買斷工齡的錢花光之後,他們漸漸接受了現實,這個時候,冬天也如約而至。東北的雪,真美

在賈行家老師關於東北的文字中,曾經講述過一個故事:一對夫妻,雙雙下崗,他們想找工作,但他們沒有工廠之外的技能,整個社會也沒有需求。一次次碰壁,不得不去退休的父母家裡蹭飯。在受夠了親人的白眼之後,那一天,夫妻們起得特別早,買了豬肉,做了一頓香噴噴的飯菜。久未嘗到肉味的孩子,吃得特別的香,稚氣的小臉上,滿是幸福。她的父母沒有告訴她,這頓飯菜並沒有花光家裡的最後一分錢,爸爸和媽媽還剩一點兒錢,買了一包老鼠藥,這些老鼠藥,就在他們最愛的女兒,盼了好久的這頓飯裡。第二天的早晨,城市裡依舊是一片白茫茫,人們各自尋找著自己的生路,沒有人有空為三個人的逝去流下一滴眼淚。

這篇文章寫在2017年,但這樣的故事,我卻先後多次在不同作家的作品中看到。當然,從惡意的理解,這些人相互引用了這些故事,然而,作為一個在東北度過了三十年的人,我更願意相信,這樣的悲劇曾經發生過無數次,以至於形成了一種模式,一種人生軌跡。

圖:瀋陽鐵西區下崗工人打麻將

今天,當我們描摹一個典型的下崗職工的形象時,往往會有這樣的印象。

他們出生於50年代的大城市裡,在長身體的時候,趕上了被自然災害的那三年,在本該讀書就業的時候,被髮配到了偏遠的農村,在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裡,播種和收穫著絕望。三十歲,當他們終於返回生養他們的城市,通過各種上得了檯面或者上不了檯面的手段,獲得一份國企的工作時,他們終於明白了什麼是幸福。

二十年,本來就不再年輕的他們,面對同樣的機床,同樣的人,成為了龐大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廠長兼任工會主席,是他們的代言人。傳說中,工廠的水龍頭會在特定的時間,流出橘子味的汽水。當下崗通知到來的那一刻,他們中甚至有的人,會主動下崗,一生中,最後一次為他們所深愛的企業做出貢獻。機器要運轉,一顆老化的螺絲釘,會耽誤整臺機器的運轉,不是麼?耽誤運轉就該換掉,不是麼?你為企業奉獻了青春,奉獻了一生,現在,你老了,你快五十了,再過幾年,就該企業給你退休金,讓你過上盼望了幾十年的退休生活了。企業會回報你的,這個回報就是買斷工齡。在這個熟悉的地方,你工作了二十年,而一萬塊錢,就是這二十年對你所有奉獻的回報。這是一筆鉅款,在當時足夠買一條人命,但卻不夠應付一場病。

當這些人出現在你面前時,你會深深體會到,所謂下崗再就業,是一句徹頭徹尾的無恥謊言。他們年輕時在種地,他們除了車間裡的操作沒有任何技能,他們的健康已經透支了,三天兩頭就會請病假,如果你是老闆,你會要他們麼?去賣水果?去賣豬肉?在崗職工都已經很久沒發工資了,你賣給誰去?

我們通常說,不是老人變壞了,是壞人變老了,指的就是這一代人。然而,他們面對過所經歷的一次次苦難,面對自己所深愛的國家一次次的拋棄,你又怎麼讓他們相信誠信?怎麼讓他們懂得羞恥?

事實上,我明白,如果讓國家不搞國有企業改革,不讓他們下崗,實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幾十年的積重難返,如果不搞下崗,整個國家都會陪著殉葬。但我們同樣應該清楚,工人們所在乎的,其實並不是,或者說不僅僅是下崗不下崗,而是下崗的補償是什麼。20年的買斷工齡費用,大概相當於兩年的退休金,這對一群即將到達退休年齡的人意味著什麼?實際上,哪怕沒什麼文化的工人,也從來不缺少對於金錢的計算。當年,我家老爺子並不在下崗範圍內,也基本不存在下崗的風險。但他提到大慶市的買斷工齡政策時(似乎是1500元/年,大概是這個數字,未必準確),甚至有些心馳神往。

就像今天,農民們並不恨拆遷,他們甚至盼著拆遷,經過充分市場化討價還價的交易,往往能夠做到公平與雙贏,他們只是痛恨強拆。讓工人們陷入萬劫不復的並不是下崗本身,而是國企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單方面制定的不許討價還價買斷工齡政策。你跟我說工會?這位朋友,welcom to China。

今天,開啟知乎,無數東北年輕人,最為痛恨的兩個作品,一個是劉歡的《從頭再來》;另一個就是黃巨集和鞏漢林的《打氣》。

對於劉歡,大家更多的是痛恨作品本身,畢竟劉歡老師也不是東北人,我們願意相信他沒有看到過這裡發生的一切。而黃巨集和鞏漢林,都是東北人,他們知道這裡的一切,知道他們的作品意味著什麼。在那個寒冷的大年夜,無數東北下崗工人,經受的是一次在全國人眼皮底下的輪姦。咱工人要為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每當看到這句臺詞時,我會走神,想起《茶館》裡的另一句臺詞:我愛咱們的大清國啊,我怕它完了,可誰愛咱們啊!

今天,黃巨集老師也走上了下崗這條路,但賺夠了錢的他,會有一個富足的晚年。不知道,他是否會想起那個晚上。在那個晚上,他放棄了一個有起碼道德的人就該恪守的沉默,成為了一場人肉盛宴上的掌勺。

圖:哈爾濱道外老城區

東北人不都是黑社會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太宰治《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

中國曆來是社會治安比較好的國家如果不算上被偷了永遠不會被立案的自行車,如果不算上當地警察從來不屑追究的傳銷,如果過不算上那些所謂活該你蠢的電話詐騙受害者的話。然而,在1997-1998年之間,一向平緩的中國刑事犯罪曲線,突然出現了一個尖端。而在東北,黑社會也正式登上了歷史舞臺。這與下崗僅僅是巧合麼?

東北人與黑社會,是一個研究東北繞不開的問題。有人說,中國就沒有黑社會。是的,中國也沒有窮人,那叫待富群體。

事實上,以我有限的人生經歷,就曾接觸過好幾個與黑社會相關的人。他們中有的是浪子回頭,高考光數理化三科就考了420分的勵志學霸;有的是當年叱吒風雲,後來金盆洗手的民營企業家;甚至還有傳聞有涉黑嫌疑的警察。

一個好的社會中,並不是沒有罪惡,而是罪惡距離普通人的生活非常遙遠。在美國,如果你不吸毒,不進入華爾街,社會中的罪惡會離你非常遙遠。而東北人的生活中,尤其是東北人80年以後出生的年輕人的生活當中,與黑社會產生交集,並不是天方夜譚,甚至不是少數個例。

東北人對黑社會最為認同的,往往是80後和晚70後,老一輩的人那裡,你看不到現在東北人所表現出的那種匪性和戾氣。事實上,東北是最不應該出現黑社會的地區。儘管東北民風彪悍,但這種彪悍,已經被長期的體制化所壓制。老一輩人往往不愛打架,因為第一,他們承受不起工廠的處分;第二,東北的家庭是呈現原子化的,由於都是移民的後代,所以沒有宗族、大家庭之類的組織資源。拿我自身舉例,我的爺爺奶奶都是地地道道的河北農民,家裡的孩子,除了最小的我父親,其他人都出生在河北。祖墳家譜一概沒有。這樣的社會環境,是很難自發產生黑社會的。

然而,下崗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我們知道,下崗員工多數是四十多歲的老工人,然而,也有一部分年輕人。他們的人生還很漫長,然而工作卻是遙不可待。下崗老工人的兒子們,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既然有下崗,就不太可能有招聘。而民營經濟根本不足以承載這些年輕人的就業。他們面前,沒有一條真正意義上的生路。沒有路就撞出來一條吧。當千軍萬馬走向新興的運輸等行業時,當幾百萬人為生存而戰時,暴力就成為了彼此唯一能夠聽懂的語言。

吳思老師在《血酬定律》中曾經舉過這樣一個例子:在民國時期,一些地方,當土匪的死亡率有20%,但如果不當土匪,饑民的死亡率可能會達到50%(看這本書的年代有些早,具體數字可能有出入),那麼,良民就會成為土匪。做好人的命不值錢,那麼人們自然會去作惡。而下崗,讓東北成為了一個冰天雪地的修羅場。

圖:《古惑仔》劇照

而此時,一部與東北毫不相干的香港電影,讓東北迎來了更大的不幸。

1996年,《古惑仔》上映。相信大家即使沒看過也有所耳聞。這部成就了陳小春與鄭伊健的電影,對黑社會進行了道德層面上的美化,讓混黑社會蒙上了一層玫瑰色的光暈。但這並不是最主要的危害,真正不幸的是,對於一群沒有什麼文化,沒看過外面世界的年輕人,創造一個黑社會組織,最大的難度不在於人力資源反正東北走投無路的年輕人有的是而在於缺少一個成熟的組織模式,《古惑仔》手把手的教會了他們。依託黑社會帶來實業競爭力,再用實業反哺黑社會,一夜之間,東北的男青年,甚至男中年們,看到了生活的一線生機。

現在看來,當時去混黑社會的人,並不是不理性的。比起苦等經濟好轉,徹底淪為社會底層,混黑社會,雖然會被人砍死,雖然會坐牢,但在當時,確實是個更有前途的出路。現在,很多當年的黑社會,死的死了,坐牢的剛放出來,當年的兄弟們早就不認識他們了。但幸運的人,都已經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和財富,其中的頭目,很多都成為了企業家。在東北,現在還有一些行業,有黑社會背景的企業家佔比相當高。

圖:《白日焰火》劇照

與黑社會一樣,性工作者,也是東北人身上一個甩不掉的標籤。我經常在網上看到有人說:哦,東北,那的小姐特別多。遇到這樣的說法,我總會非常和善的發問:這事兒我不太清楚,我爸媽都是工人,所以對這事兒不瞭解,敢問令尊令堂是做什麼的?最終,這場討論會成為一場始於操你媽,終於操你媽的無聊對罵。而我在雜誌社的第一位主編,也是我的老師和一生摯友陸哥,曾在現實生活中遇到這樣的問題,而結局是一場不足以被刑事立案的治安案件。作為一個個人主義者,我當然不會因為對群體的惡意而惱羞成怒,然而,地域歧視所代表的惡意,是針對於每一個個體的。但是,即使我有出拳相向的意願與能力,但我依然覺得,東北人在中國性工作者裡的佔比,可能確實不低。

你可以說她們鮮廉寡恥,你可以說她們好逸惡勞,你可以說那麼多人,沒有出賣身體依舊能夠生活下去,但在經歷絕望之前,我們都不會真正的瞭解什麼是絕望。我認識一個同齡人,她上學期間昏倒,住進了醫院。醫生檢查了一番,說出的話令人心碎:沒什麼大毛病,慢性營養不良,不用吃藥,每頓飯吃飽就行了。她的母親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女人,沒有選擇那些令人很多人不齒的謀生手段,而是節省自己的營養,去保證她的營養。而她的女兒,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考上了東北最好的師範大學,讓她的目前過上了富足的晚年。我敬佩這個堅強的母親,敬佩這個上進的女兒,然而,我想說,如果當時她們做出其他選擇,我絕不會有一絲的鄙夷。

活下去,像畜生一樣活下去,像螻蟻一樣活下去。可以去作惡,可以去冒險,可以去在陌生的男人身下發出虛假的叫聲,只為了活下去。當面對災難的時候,人的求勝慾望無比的高漲,但底線卻可以無限的低。是的,她們不夠堅定,她們的羞恥心不夠強。你不會去嘲笑南京被屠殺的同胞,你不會去嘲笑汶川和唐山,以及駐馬店災難中死去的災民,你們同樣不會嘲笑在那被自然災害的三年中餓死的河南人、四川人,你卻可以嘲笑她們。只因為她們活了下來,看客們,她們欠你一條命!

時至今日,東北人在性工作者中的比例依然不低。原因就在於,一旦一個產業在地方上聚集,就很容易通過熟人引薦,形成帶有地方色彩的行會。就像揚州的修腳,湖北的理髮一樣。當你去鄙夷那些東北性工作者時,請你明白,你鄙視的是一場災難過後,畸形的社會文化所催生的難民。

圖:曲婉婷與母親張明傑

我承認,黑社會與性工作者們的生活,總免不了有一些骯髒,那麼,這裡不妨舉一個活得很乾淨的人曲婉婷。

曲婉婷因為說自己的母親是英雄,而成為全體東北人的公敵。她的母親就是原哈爾濱市發改委副主任,因貪汙受賄而被提起死刑公訴的張明傑。張明傑的涉案金額是3.5億元,但其中的1000萬元最引人注目。這一千萬元,是某個單位的員工安置費,也就是遣散補償。如果按照每人五萬元計算,就有200人的生活,因為她的貪婪失去希望。

這1000萬元,是孩子的早餐錢,是老人的看病錢,有多少人,就是拿不出醫藥費,因為一些本來可以花十幾萬,幾十萬治癒的疾病,在絕望中走完人生?有多少人,為了一筆救命的錢,不惜去刀口舔血,出賣肉體?而曲婉婷,卻可以用這些本該用於救命的錢,去上最好的大學,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業,展現自己確實不錯的音樂才華。我毫不懷疑,曲婉婷與這些罪惡無關,她甚至都未必知道這些錢是怎麼來的。她不認識那些飢寒交迫的人,不認識那些在家裡放棄治療的冤魂,不認識那些營養不良的孩子。她確實是乾淨的。

一直以來,比起那些成長在窮人家庭的孩子,我更願意接觸一些富二代。他們身上,有著窮人所沒有坦蕩與天真,他們對世界充滿善意,讓我想到了一箇中國人早已失去的品質淳樸。

他們從事著自己喜歡的工作,為這個世界創造著美好;他們為貧困者的不幸而落淚,甚至慷慨解囊;他們關心周圍那些猥瑣的同齡人,不時送給他們憑自己一輩子都買不起的禮物。是的,他們是乾淨的,因為他們的父輩,早已用自己的骯髒為他們創造了不需要骯髒的純淨土壤,並且開始給我們講那些類似於《窮爸爸,富爸爸》的故事,告訴我們貧窮是因為自己不努力。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天堂,那麼,這個天堂一定是為這些善良純潔的富二代準備的,他們不需要經歷我們所經歷過的一切,不需要為了生活的壓力去出賣生命的尊嚴。他們不用去騙人,不用去用自己都覺得噁心的話去逢迎他人,更不需要去鋌而走險或者出賣身體,他們將升入天堂,而等待我們的只有地獄。

禍根與惡果

這是什麼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那無盡的旅程讓我傷感。許巍《故鄉》

今天,東北再一次成為了輿論上的風口浪尖。遼寧經濟負增長,黑龍江、吉林增長率全國倒數。作為一個東北人,我對前面那句話是不太信的。東北三省中,遼寧的經濟無論是絕對水平還是相對發展速度,都要比黑龍江和吉林好得多,如果遼寧經濟負增長,那麼黑龍江和吉林只會更差。之所以只有遼寧負增長,是因為遼寧新的領導班子,開始去除統計資料中的水分,從這個意義上看,東北三省中最有希望的恰恰是遼寧。

現在,無數人都在尋找東北的出路在哪裡。然而,如果你不瞭解東北的人文環境,對普通東北人的生活沒有切膚之痛,所有解決方案,也都只能像之前一次又一次徒勞的努力一般,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只會帶來新的不幸。

無數人,包括很多東北人,把東北的問題,歸咎於政府辦事效率低下,官員貪婪。我承認,這是東北經濟發展滯後的一個重要因素。然而,東北人自己應該清楚,把所有責任歸咎於官員和既得利益者,不過是找到了一個情緒的出口,卻並沒有反映東北的現實。哪怕換上一個清廉高效的地方政府,東北的問題依舊不會得到根本的解決。

圖:《鋼的琴》劇照 老工業區的工人們

《鋼的琴》《白日焰火》裡面的東北,破敗,衰老,完全沒有一絲活力,這確實是東北的現實。為什麼北京、上海,甚至是無錫、崑山這類小城市,都有商品經濟時代應有的斑斕色彩,而哈爾濱、長春、瀋陽這樣的大城市,卻如同一張褪色的黑白照片呢?

答案就在於,東北的城市,缺少了現代商品經濟最重要的一個元素非國有制經濟。

2017年,經過國有企業改革,將大量國有資產以低廉到成為一種犯罪的價格賤賣給企業高管的黑龍江,國有經濟佔比依舊超過50%,而全國平均水平是25%。50%看起來不高,但不要忘了,黑龍江有45%的農民,他們做出的經濟貢獻,是算作非國有經濟的。也就是說,在城市經濟中,國企的地位,和國有企業改革之前,變化並不是特別大。與20年前相比,可能唯一的進步就是,在企業甩包袱的過程中,城市公共服務功能,被迫建立。

國企為什麼不能為地區經濟帶來活力?這裡我想講一個故事,注意,是故事,我只是聽別人說的,不代表這件事情是真的或者我相信這件事情是真的,你們權且當作一個故事,但不要對號入座。

在哈爾濱,曾經有一個製藥廠,通過鋪天蓋地的廣告,把產品推向了全國,連年成為製藥行業的龍頭企業,也成為了地方的明星企業。在企業管理上,這家企業給員工的工資談不上高,雖然比民營企業要好一些,但在國企員工中,算是比較低的。但是,如果員工能夠達到企業制定的勞動紀律、質量控制標準,在年底,會有一份比全年工資收入高還得多的獎勵。胡蘿蔔加大棒,讓這家企業的員工紀律性和忠誠度都非常高,也讓這家企業成為了人力資源市場上炙手可熱的最佳僱主,想進這家企業,當然,如同其他國有企業一樣,你需要付出一筆不大不小的代價。

而一旦進入了這家企業,那麼全家人都會感到幸福榮光。這家企業,也許代表了國有企業改革的最佳結果。然而,就在這兩年,這家企業突然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曾經以這家企業為傲的員工,紛紛逃離,電視上連篇累牘的廣告,突然消失,人們談論到這家企業的時候,總是用三個字概括:不行了。企業的轉折,源自老廠長的退休。

老廠長通過十幾年的努力,把一家默默無聞的國有藥廠,改造成製藥行業的典範,國有企業改革的明燈,在應該頤養天年的時候,他相信這個企業會一如既往的順風順水。然而,繼任者的一項瘋狂舉動改變了這一切。這位繼任者,一來藥廠,就把藥廠所有的流動資金上繳上級集團,只需要一個瞬間,一家績優企業的資金就這樣斷裂了。

廣告打不起了,原來用來激發員工鬥志的福利與獎勵都消失了,產品賣不動,就更沒有資金,沒有資金,就更打不起廣告,激勵不了員工,一家績優企業,變成一家殭屍企業,一個人,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做到了。而這位繼任者,並不是在自掘墳墓,很快,他因為為上級企業上繳了資金,而平步青雲,一路高升了,留下的是一個殘破的企業和一群無助的員工。

為上級繳納資金,這就是他的本分,做好了,自然會高升。而上級不知道這麼做的結果麼?當然不是,只是他們和這位繼任者一樣,一家質優企業的死活,和他們的政績沒有一分錢關係。如果他們的考核指標是在過年前多出200斤蛋白質,他們是絕對不介意殺掉一百隻良種蛋雞的。

人們總說體制問題,而這家企業的興衰,告訴了大傢什麼叫體制問題:每個人都只為了自己的政績去工作,他們從來不問整體的盈虧,長期的損益,當問題發生時,他們早就高升了,他們自己挖的坑,並不需要自己去填。沒有任何一個人,原意為全域性負責,原意為長遠負責,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把員工真正的當作活生生的人去看待。這就是國有企業的原罪。

國有企業改革,砸碎了無數弱勢群體賴以生存的飯碗,給那些殭屍企業以殘喘的機會,然而,這種體制下會催生真正的優質企業麼?在馬爾薩斯陷阱理論中,解決人口問題的方式,只能是戰爭與瘟疫,但真正解決人口問題的,是不斷髮展的經濟模式,與石油農業帶來的生產過剩。1997年到今天,國有企業走過了一個迴圈,第二次下崗也已經進入了討論,然而,這種管理者不停造孽的模式,真的能夠通過讓弱勢者去全額買單解決麼?

更讓東北經濟雪上加霜的是,下崗之後的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下崗縱然有千般的非正義性,縱然有千般的不好,至少有一個意義,那就是破壞了東北之前已經不適應商品經濟社會的產業模式。在這片廢墟上,也許會長出雖然畸形,卻依然有活力的民營經濟森林。然而,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帶來的是新一輪的國進民退。通過甩包袱續命的國企,重新佔有了社會上的優質資源,積壓了民營企業的生存空間。下崗成為了國企員工的末日,卻沒有成為國企的末日。這個禍根,最終導致了今天東北經濟的病入膏肓。 圖:北京大學社會調查研究中心統計結果

扭曲的民營經濟與憂傷的年輕人

誰把天空汙染得昏暗,把你的臉色染得慘白,誰把你教育得善良無害,然後讓你在現實中哭著學壞?誰許你一個虛幻的未來,讓你為了它把夢想掩埋,誰把你的學歷變成一紙空白,然後告訴你這就是優勝劣汰?邵夷貝《誰偷走了你們的時代》

在中國的一項日均工作時長的統計上,長春以每天8小時的工作時長,成為了中國最休閒的城市。然而,前幾年我就在長春。在當時,每週雙休已經能夠讓一個企業擁有非常強的人才競爭力了。至於加班,更是家常便飯。在北上廣程式設計師痛斥996工作制時,長春的一些廣告公司其中就有我愛人曾經供職過的廣告公司,已經實行了8107工作制(早8點到晚上10點工作,一週工作7天)。

為什麼統計與現實體驗會有這麼大的反差?原因有兩個,第一,部分民營企業老闆開恩,實行了每週工作五天半的工作制,這樣,名義上的日均工作時長,一下子從8小時變成了7.33小時。

第二,我曾經工作過的一家事業單位,除了我這個身份編外,號稱領導的人之外,部門內其他人每週上班8小時。我走之後,因為沒人幹活兒,乾脆把刊號外包,每週上班四五個小時,而且上班也是打遊戲看電影,這樣的單位一多,平均工作時長也就下來了。

有一種真實,叫做人為製造的真實。長春是不是平均每天工作時長最短的城市?也許是,但忽略每週工作時長,去談每天工作時長,這不是蠢,而是壞。進而得出長春是中國最休閒的城市,更是準確的詮釋了什麼是無恥。

東北民營企業員工的生存環境有多惡劣?還是講一個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2011年,我負責為公司招聘設計師。我當時的心理價位是月薪2500元招一個應屆生,這在當時長春的人力資源市場上,已經不只是非常有吸引力那麼簡單了。之所以定這個薪酬,一方面是想在應屆生中為公司找到真正能夠做到有才能又穩定的人員,另一方面,也是想對自己部門的員工稍微好一點兒。然而,當面試時,這幫剛出校門的孩子在談及薪資要求時,多數人要價都是800元上下,你能想象在2011年,月薪800能過怎樣的生活麼?我自己2004年畢業,當時第一份工作的月薪是2200元,7年過去了,物價漲了一倍多,工資要求卻變成了800元這還只是孩子們的要價,還不是企業的還價。

終於,當一個孩子提出要500~600元的月薪時,我忍不住發作了:你一年學費多少錢?6000塊錢左右吧?你的父母花了24000學費,讓你在大學裡唸了四年,就是為了讓你找月薪600的工作的?現在一個小學文化的服務員,一個月能掙2500元,你一個大學本科生要600元?請你在下次要工資的時候,好好想一想,對得起你16年的學習,對得起你的父母!那個年輕的小女孩看著我,一臉的茫然,她無法想象一個企業的面試官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更不能理解,在同學找到月薪500的工作就值得羨慕的年代,自己要500~600的月薪有什麼錯。

如今,6年的時間過去了,我依然記得那個小姑娘的眼神。也許,我真的錯了。我不是她,我無法想象,一個學生在面臨著四處碰壁時,會有怎樣的絕望,我無法想象,當她因為自己的工資要求超過企業的心理底線,而被一直拒絕,直到畢業後待業,在這樣的日子裡,她將會面對怎樣的生活。後來,有另一個小姑娘,憑藉非常有靈性的設計,成為了我們部門的設計師,只是在面試的過程中,我只告訴她月薪2500,下週來上班,沒有問她的薪資要求我不忍心。

在長春,你很難通過社保部門來統計出有多少人在工作,因為,民營企業給上社保是很少見的,甚至可以認為是對忠誠服役多年老員工的一種嘉獎。你也不會看到,北京週六時,空蕩蕩的寫字樓,在週六,寫字樓一多半的辦公室裡都有人。

老闆們會給你講忠誠,講狼性,講道家的不爭,講佛家的忍耐,講墨家的把陌生人當親人,講社會主義的奉獻精神,唯獨不會跟你談錢。

如果你是個腦力勞動者,不拿提成只賺無責任底薪那種,6000元就是你這輩子工資的天花板。

當公司覺得你沒用了,讓你自己寫辭呈,降薪調崗,外地發配,他們會有一萬種辦法讓你走人,唯獨不會給你違約金。

在企業文化方面,多數民營企業講的都是狼性或者狼性的變形,宗教化、軍事化管理非常普遍,成功學是這些企業的文化核心,傳銷團伙是這些企業的學習榜樣。

一幫小學文化程度的半文盲,爭相當你的老師,哪怕你是個腦力勞動者,也要跟著一切喊口號,在樓下跳舞。前一段在網上流傳的女員工沒完成業績互扇耳光的視訊,在東北尤其是東北的女性消費行業(美容、化妝品等)簡直是家常便飯。在我為了生活混跡於一家民營企業,不得不在每天早上背誦《最偉大的推銷員》時,我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在每一句話裡,用最小的聲音插上一句或者幾句你媽逼。

今天,我開始新你媽逼的生活。今天,我爬出滿是你媽逼失敗創傷的老你媽逼繭。今天,我重新來到這你媽逼的世上就是這樣,自己體會。當尊嚴與信仰被踐踏,褻瀆就成了唯一的反抗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