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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筆記之幸福之路

幸福之路 - 羅素

譯者弁言

現實的枷鎖加在每個人身上,大家都沉在苦惱的深淵裡無以自拔;我們既不能鼓勵每個人都成為革命家,也不能抑壓每個人求生和求幸福的本能,那末如何在現存的重負之下掙扎出一顆自由與健全的心靈,去一嘗人生的果實,豈非當前最迫切的問題?

人生的暴風雨和自然界的一樣多,來時也一樣的突兀;有時內心的陰霾和雷電,比外界的更可怕更致命。所以我們多一個嚮導,便多一重盔甲,多一重保障。

上編 不幸福的原因

一 什麼使人不快樂?動物只要不生病,有足夠的食物,便快樂了。我們覺得人類也該如此,但在近代社會裡並不然,至少以大多數的情形而論。

英國詩人勃萊克(Blake)說過:在我遇到的每張臉上都有一個標記,弱點和憂患的標記。

大家追逐時都採著同樣的速度,即是坐著慢到無可再慢的車子魚貫而行;坐車的人要看見前面的路或風景是不可能的,因為略一旁視就會闖禍;所有的車中的所有的乘客,唯一的慾望是越過旁人的車輛,而這又為了擁擠而辦不到;倘若那般有機會不自己駕駛的人,把心思移到別處去時,那末立刻有一種說不出的煩悶抓住他們,臉上印著微微懊惱的表情。

如今,完全相反了,我感到人生的樂趣;竟可說我多活一年便多享受一些。這一部分是因為我發見了自己最迫切的慾望究竟是什麼,並且慢慢地實現了不少。一部分是因為我終於順順利利地驅除了某些慾望,——例如想獲得關於這個那個的確切的智識——當做根本不可求的。但最大部分,還須歸功於一天天的少關心自己。像旁的受過清教徒教育的人一樣,我慣對自己的罪過,愚妄,和失敗,作種種的冥想。我覺得自己是——當然是準確地——個可憐的標本。慢慢地,我學會了對自己和自己的缺陷不再介介於懷;而對外界的事物,卻一天天的集中我的注意:臂如世界現狀,知識的各部門,以及我抱有好感的個人等。

二 浪漫底克的憂鬱

我又專心考察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道也令人沮喪。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煩惱,加增知識就加增憂傷。

至於現在這個不快樂的時代,一方面充滿著從死的世界上來的幽靈,一方面連自己的世界還未熟悉;它的困境正和青年人的困境相仿:他除了把童年所曾經歷的神話作為參考之外,尚未知道在世界上如何自處。

有些受過文學教育的人,對近代世界茫無所知,並因青年時慣於把信仰建築在感情上,所以如今無法擺脫那為科學的世界不能滿足的“安全”與“保障”的幼稚慾望。

我們這時代的罪惡橫流,遠過於以往的任何時代;而罪惡與智慧是不兩立的。讓我們來看看世界上的一切情形罷:我們將發見無法無天的墮落,尤其是在上者……

愛情還代表神執行著一部分的工作。神,他們早已不信;但面對著愛情,連心腸最硬的人也會立時染上神祕色彩。

感謝上帝,他的造物之中最平庸的也以具有兩副臉相自豪,一副用以對付社會,一副用以對付他所愛的女人!

愛情不但是歡樂之源,並且短少了它還是痛苦之根。第二,愛情之應受重視,因為它增進一切最美妙的享受,例如音樂,山巔的日出,海上的月夜等。一個從未和他所愛的女子一同鑑賞美妙景物的男人,就從未充分領受到神奇的景物所能給予的神奇的力量。再則,愛情能戳破“自我”這個堅厚的甲殼,因為它是生物合作的一種,在這合作中間,雙方都需要感情來完成對方本能的目標。世界上各個時代有各種提倡孤獨的哲學,有的很高尚,有的稍遜。

禁慾派和早期的基督徒相信,一個人可不借旁人幫助,單憑自己的意志而達到人類所能達到的至善之域;另一般哲人則把權力看做生命的終極,又有一般卻看做純粹個人的享受。這些都是提倡孤獨的哲學,因為它們認定善不但在或大或小的人群中可以完成,即每個孤立的個人也能實現。在我看來,這是錯誤的,不但在倫理上說,就以我們本能中最優秀的一部的表現來說,也是錯誤的。人有賴於合作,而且自然賦予我們——固然很不完美——本能的器官,合作所不可或缺的“友誼”就從這本能裡肇始的。愛情是導向合作的最原始最普通的形式,凡是強烈地經驗過愛情的人,斷不願接受那宣稱人之至善和他所愛者的至善不相關涉的哲學。在這一點上,父母對子女的感情或許還要強烈,但父母愛子女的最高表現,乃是父母之間相愛的結果。我不說愛情在最高的形式上是有普遍性的,但我斷言,愛情在最高的形式上的確表顯出任何旁的東西無法表顯的價值,並且它本身就有一種不受懷疑主義影響的價值,雖然一般不能獲得愛情的懷疑主義者,會強把自己與愛情無緣的責任推在懷疑主義頭上。真正的愛情是一堆長久的火,永遠在心中燃燒,從不病弱,從不死亡,從不冷卻,從不轉變它的方向。在此我追隨著克勒區氏關於悲劇的論見了。

易卜生的《群鬼》不及莎士比亞的《李爾王》。“沒有一種更強的表現力,沒有一種對於詞藻的更大的運用,能把易卜生變成莎士比亞。後者所用以創造他的作品的素材——他的對於人的尊嚴的觀念,對於人的熱情的重視,洞察人生廣大的目光,一不曾也不能在易卜生心中存在,不曾也不能在易卜生同代的人心中存在。上帝,人,自然界,在莎士比亞與易卜生之間的幾百年中,全都縮小了;不但因為近代藝術的寫實信條促使我們去尋出平凡的人,且也因為世態的變化使我們注意到人生的‘平凡’,——而藝術上寫實理論的發展便是這世態的變化促成的,我們對世界的觀點也唯有靠了這寫實理論才能證實。”為了這個緣故,把王子和王子的悲哀做中心的舊式悲劇,不復適合我們這個時代,而若我們用同樣的手法去描寫一個默默無聞的平常人時,其效果也勢必完全兩樣。然而這原因並不是我們把人生看低之故,相反,倒是我們不再把某些人看做世間的偉人,不再承認唯有他們才配具有悲壯的熱情,一切其餘的人只配操勞茹苦的替這少數人締造光華。莎士比亞說:乞丐死時不會有彗星出現,蒼穹只替王子的凋亡發光。在他的時代,這種情操即使不是人間絕對的信念,至少是普遍的,且是莎士比亞自己深信的觀點。

現代,崇高的悲劇所應關涉的是集團而非個人。我可舉出恩斯德·托勒的《集體人》為例。它可以媲美過去最優秀的時代裡的最優秀的作品:高尚,深刻,實在,處理著英雄式的行為,並象亞里斯多德所說的“把讀者從憐憫和恐怖中間洗煉出來”。這一類的現代悲劇,例子還很少,因為舊的技術和傳統必須放棄而不能單用陳調濫套去替代。要寫悲劇,必須感覺悲劇。要感覺悲劇,必須意識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不但在頭腦裡,而且在血管里肌肉裡去意識到。

三 競爭

他們從事戰鬥時所懼怕的,並非下一天沒有早餐吃,而是不能耀武揚威蓋過鄰人。

幾乎個個美國人都不要四釐利息的比較穩當的投資,而寧願八釐利息的比較冒險的投資。結果常有金錢的損失以及繼續不斷的煩慮和惱恨。至於我,我所希望於金錢的,不過是閒暇而安全。但典型的現代人所希望於金錢的,卻是要它掙取更多的金錢,眼巴巴地望著的是場面,光輝,蓋過目前和他並肩的人。

一切勢利的情緒,遠較社會階級固定的地方為活躍,並且金錢本身雖不足使人偉大,但沒有金錢確乎難於偉大。再加掙錢是測量一個人的頭腦的公認的標準。掙一筆大錢的人是一個能幹的傢伙;否則便是蠢漢。

那些幼年時代深受貧窮的苦難的人,常常懼怕他們的孩子將來受到同樣的苦難,覺得儘管掙上幾百萬的傢俬也難於抵禦貧窮那大災禍。這等恐懼在第一代上大抵是不可避免的,但從未嘗過赤貧滋味的人就不會這樣了。無論如何,懼怕貧窮究竟還是問題裡面較小的與例外的因子。

過於重視競爭的成功,把它當作幸福的主源:這就種下了煩惱之根。我不否認成功的感覺使人容易領會到人生之樂。譬如說,青年時代一向默默無聞的一個畫家,一朝受人賞識時,似乎要快樂得多。我也不否認金錢在某程度內很能增進幸福;但超過了那個程度就不然了。我堅持:成功只能為造成幸福的一分子,倘犧牲了一切其餘的分子去贏取這一分子,代價就太高了。

雖然一個人無論幹何種職業總有一個爭取成功的元素,但同時,被尊敬的並非就是成功,而是成功賴以實現的卓越(excellence)。一個科學家可能掙錢,也可能不掙錢;他掙錢時並不比他不掙錢時更受尊敬。發見一個優秀的將軍或海軍大將的貧窮是沒有人驚奇的;的確,在這種情形之下的貧窮在某一意義上還是一種榮譽。為了這些理由,在歐洲,純粹逐鹿金錢的鬥爭只限於某些社團,而這些社團也許並非最有勢力或最受尊敬的。

美國的男孩子,從很小時起就覺得金錢的成功是唯一重要的事,一切沒有經濟價值的教育是不值一顧的。然而教育素來被認為大部分是用以訓練一個人的享受能力的,我在此所說的享受,乃是指全無教育的人所無法領略的,比較微妙的享受。十八世紀時,對文學、繪畫、音樂能感到各別的樂趣,算是“縉紳先生”的特徵之一。處於現代的我們,儘可對他們的口味不表同意,但至少那口味是真實的。

他把選畫的事完全交託給專家;他從畫上所得的樂趣並非是觀賞之樂,而是旁的富翁不復能佔有這些圖畫之樂。關於音樂,碰到這富翁是猶太人的話,那他可能有真正的欣賞;否則他在這方面的無知,正如他在旁的藝術方面一模一樣。這種情形,結果使他不知如何應付他的閒睱。既然他越來越富,掙錢也越來越容易,最後,一天五分鐘內所掙來的錢,他簡直不知怎樣消費。一個人成功的結果,便是這樣的仿徨失措。“把成功作為人生的目標”這觀念在你心中存在多久,悲慘的情形也存在多久。成功的實現勢必令你挨受煩悶的煎熬,除非你先懂得怎樣去處置成功。

競爭的心理習慣,很易越出範圍。譬如,拿看書來說。看書有兩個動機,一個是體會讀書之樂;另外一個是作誇口之用。

四 煩悶與興奮

煩悶在本質上是渴望發生事故,所渴望的不一定是愉快的事情,只要是一些事情,能使煩悶的人覺得這一天和別一天有些不同就行。一言以蔽之,煩悶的反面不是歡娛,而是興奮。

興奮的慾望在人類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男性。我猜想,這慾望在狩獵社會的階段裡要容易滿足得多。行獵是興奮的,戰爭是興奮的,求偶是興奮的。

我和一般博愛主義者抱著相反的見解,以為機械時代大大地減少了世界上的煩悶。以薪水階級論,工作時間是不孤獨的,夜晚又可消磨在各種娛樂上面,而這在老式的鄉村中是不可能的。

總之,越是隔夜過得好玩,越是明朝顯得無聊。而且將來還有中年,可能還有老年。

戰爭,屠殺,迫害,都是逃避煩悶的一部分;甚至跟鄰居吵架似乎也比長日無事要好過些。所以煩悶是道學家所應對付的主要問題,因為人類的罪惡至少半數是從懼怕煩悶來的。

一個慣於過度興奮的人,彷彿一個有胡椒癮的人,誰都受不住的分量,在他簡直連味道都不曾嚐到。

煩悶,有一部分是和逃避過度的興奮有密切關連的,而過度的興奮不但損害健康,抑且使口味對一切的快感變得麻木,酥軟代替了感官的酣暢的滿足,巧妙代替了智慧,參差不齊代替了美。

所以忍受煩悶的能耐,對於幸福生活是必要的,是應該教給青年人的許多事情之一。一切偉大的著作含有乏味的部分,一切偉大的生活含有沉悶的努力。

而且不止神聖的典籍,一切最好的小說都有沉悶的篇章。一本從頭至尾光芒四射的小說,幾乎可斷定不是一部佳作。

即是偉人們的生活,除了少數偉大的時期以外,也很少令人興奮的地方。

康德相傳終生未嘗走出故鄉十里以外。達爾文周遊世界以後,餘下的時間都是在家裡消磨的。馬克思掀動了幾處革命以後,決意在不列顛博物館中度他的餘年。從全體看來,安靜的生活是大人物的特徵,他們的喜樂也不是外人心目中認為興奮的那一種。一切偉大的成就必須歷久不懈的工作,其精神貫注與艱難的程度,使人再沒餘力去應付狂熱的娛樂;在假日用來恢復體力的運動當然除外,攀登阿爾卑斯便是一個最好的例。

忍受單調生活的能力,應該自幼培養。在這一點上,現代父母大大該受責備;他們供給兒童的被動的娛樂實在太多,例如電影與珍饈之類,他們不懂得平淡的日子對兒童是如何重要,過節一般的日子只好難得有的。兒童的娛樂,在原則上應當讓他用一些努力和發明,從他的環境中自己去創造出來。凡是興奮的,同時不包括體力運動的娛樂,如觀劇等等,決不可常有。刺激在本質上便是麻醉品,使人的癮越來越深,而興奮時間的肉體的靜止,又是違反本能的。

幸福的生活,大半有賴於恬靜,因為唯有在恬靜的空氣中,真正的歡樂才能常住。

五 疲勞

我們的行為並不象我們假想的那麼重要;歸根結蒂,我們的失敗或成功並沒什麼了不得。甚至刻骨銘心的憂傷也打不倒我們;似乎要結束我們終生幸福的煩惱,會隨著悠悠的歲月而黯淡,後來連煩惱的鋒利也幾乎淡忘了。

疲勞的來源,往往由於太愛興奮。一個人倘能用睡眠來消磨餘暇,就可保持身體康健,但他的工作時間是乏味的,所以需要在自由時間尋些快活。為難的是,容易得到的和表面上最引人的娛樂,大半是磨蝕神經的。渴望興奮,超過了某一點,就表示一種不正常的天性,或表示某種本能的不滿足。在一場完滿的婚姻的早期,多數男人覺得毋需興奮,但現代社會裡,婚姻往往展緩到那麼長久,以致等到經濟上有力量結婚時,興奮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絕對不能受長時期的抑止了。

六 嫉妒

不快樂的許多最大的原因中,煩惱以次當推嫉妒。嫉妒是最普遍,根子最深的情慾之一。兒童未滿一歲,即有這種表現,教養的人必須出以溫柔謹慎的態度。在一個孩子前面露出些少對於另一孩子的偏愛時,那個被冷落的孩子立刻會覺察而且憎恨。因此凡有兒童的人務必保持分配平均的公道,且要絕對的、嚴格的、一成不變的公道。但孩子在表現嫉妒與戒忌(那是特殊形式的一種嫉妒)方面,不過比成人稍稍露骨而已。這種情緒在成人身上和在兒童身上同樣普遍。

但丟開聖者不談,一般男女的嫉妒的唯一的治療,是快樂;為難的便是嫉妒本身便是快樂的大阻礙。我認為嫉妒是大大地受著童年的不幸鼓動的。一個孩子發覺人家在他面前偏愛他的兄弟姊妹,就養成了嫉妒的習慣,等他進入社會時,他便搜尋那侵害他的不公平:假如真有,他會立刻找到;假如沒有,他用想象來創造。這樣一個人必然是不快樂的,在朋友心目中成為一個厭物,因為他們不能永遠記著去避免他想象之中的輕視。

嫉妒的人曾說是的,這是陽光絢爛的日子,是春天,鳥在歌唱,花在開放,但我知道西西利島上的春天要比眼前的美過一千倍,愛列康[插圖]叢林中的鳥要唱得曼妙得多,沙倫[插圖]的玫瑰比我園子裡的更可愛。”當他轉著這些念頭時,陽光暗淡了,鳥語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啁啾,鮮花也似乎不值一盼。對旁的人生樂事,他都用同樣的態度對付。他會自忖道是的,我心上的女子是可愛的,我愛她,她也愛我,但當年的示巴女王比她要豔麗多少啊!喲!要是我能有蘇羅門的機緣的話[插圖]! ”所有這等比較是無意義的,痴愚的;不問使我豔羨的是示巴女王抑鄰居,總是一樣的無聊。一個智慧之士決不因旁人有旁的東西而就對自己的所有不感興趣。實在,嫉妒是一種惡習,一部分屬於精神的,一部分屬於智力的,它主要是從來不在事情本身上看事情,而在他們的關係上著眼。假定說,我賺著一筆可以滿足我的需要的工資,我應該滿意了,但我聽見另一個我認為絕對不比我高明的人賺著兩倍於我的薪金。

享受你手頭的歡娛,做你應當做的工作,勿把你所幻想的——也許是完全錯誤地——比你更幸運的人來和自己比較:這樣你才能擺脫嫉妒。

我不以為任何孔雀會嫉妒別隻孔雀的尾巴,因為每隻孔雀都以為自己的尾巴是世界上最美的。因為這個緣故孔雀才是一種性情和平的鳥類。

所以我們的時代,是嫉妒扮演著特別重要的角色的時代。窮人妒忌富人,比較貧窮的民族妒忌比較富有的民族,女人妒忌男人,賢淑的女子妒忌那些雖不賢淑但並不受罰的女子。

的確,嫉妒是一股主要的原動力,導引不同的階級,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性別,趨於公平;但同時,預期可以憑著嫉妒而獲得的那種公平,可能是最糟糕的一種,即是說那種“公平”,傾向於減少幸運者的歡悅,而並不傾向於增進不幸運者的歡悅。破壞私人生活的情慾,一樣的破壞公共生活。

人類的幸福,其原素是簡單的,簡單的程度竟使頭腦錯雜的人說不出他們缺少的究竟是什麼。

近代文明所造成的人類的心,根本偏向於仇恨而不偏向友善。它的偏向仇恨,是因為它不滿足,因為它深切地,或竟無意識地覺得它多少失去了人生的意義,覺得也許旁的人倒保有著“自然”給人享受的美妙事物,而我們卻獨抱向隅。在一個現代人的生活裡,歡娛的總量無疑的要比那較原始的社會裡為多,但對於可能有的歡娛的意識,增加得更多。

無論何時你帶孩子上動物園,你可以發見猿猴只要不在翻筋斗、練武藝、或咬核桃時,它的眼睛裡就有一副古怪的悲哀的表情。竟可說它們是覺得應該變為人的,但不知道怎樣變人。它們在進化的路上迷了路;它們的堂兄弟往前去了,它們卻留在後面。同樣的悲哀與憤懣似乎進入了文明人的靈魂。他知道有些比他自己更優美的東西在他手旁,卻不知究竟在哪裡,怎樣去尋找。絕望之下,他就惱怒和他一樣迷失一樣不快樂的同胞。

人們在黑夜裡盲目地摸索,也許走向一個更好的歸宿,也許走向死亡與絕滅:所謂英雄式的痛苦即是指這種人的心境而言。要從這絕望中尋出康莊大道來,文明人必須擴張他的心,好似他曾經擴張他的頭腦一般。他必須學會超越自我,由超越自我而自由自在,象宇宙一樣的無掛無礙。

七 犯罪意識

有一種傳統的、宗教觀的犯罪心理學,為現代的心理學家所無法接受的。據這派傳統的說法,尤其是基督新教一派,認為良心會告訴每個人,什麼時候他所躍躍欲試的事情是犯罪的;犯了這種行為之後,一個人可能感到兩種難堪之一:一種叫做懊喪,那是沒有報酬的,一種叫做痛悔,那是可以洗滌罪愆的。

良心不復成為什麼神祕之物,因此也不再被認為上帝之聲。我們知道良心所禁止的行為,在世界上是各處不同的,而且廣義地說,它總和各部落的風俗一致。

良心這個名詞,實在包括好幾種不同的感覺;最簡單的一種是害怕被人發覺。

讀者,我當然相信你過著一種無可責備的生活,但若你去問一個曾經做過倘被發覺就要受罰的事的人,就可發見當破案似乎不可避免的時候,這個當事人便後悔他的罪過了。

道德方面的欽佩,他只能給予那般他認為心地純潔的人。他多少懷著悵惘悔恨的心思,承認聖者的角色輪不到自己;的確,他對聖賢的觀念,是日常生活中幾乎辦不到的那一種。

為了使人格各部分產生和諧而化費的光陰,是化費得有益的。我不勸一個人獨坐一隅,每天作一小時反省功夫。我認為這絕不是好方法,它只能增加自我沉溺,而這又是應當治療的病症;因為和諧的人格是應該向外發展的。

我所提議的是:一個人對於他合理的信念,應立志堅決永遠不讓那不合理的相反的信念侵入而不加撲滅,或讓它控制自己,不管控制的時間如何短暫。這種功夫,在他情不自禁地要變成幼稚的時候,不過是一個思索的問題罷了,但這思索如果做得充分有力的話,也是很快的,所以為此而消費的時間也很少。

在熱烈的戀愛中,在父母的溫情中,在友誼裡,在仁慈裡,在對科學或藝術的虔誠中,絲毫沒有理智想要減少的成分。當合理的人感到這些情緒中的無論何種時,定將非常高興而決不設法去減弱它們的力量,因為所有這些情緒都是美好的人生之一部,而美好的人生便是對己對人都促進幸福的一種。

唯其因為“合理”是存在於內心的和諧之上,所以到達這個境界的人,在對世界的觀照上,在完成外界目標的精力運用上,比起永遠被內心的爭執困擾的人來,要自由得多。最無聊的莫過於幽囚在自身之內,最歡暢的莫過於對外的注意和努力。

需要靠無論何種的麻醉來獲致的幸福是假的,不能令人滿足的。我們的官能必須全部活躍,對世界必須有最完滿的認識,方能有真正令人快慰的幸福。

八 被虐狂

第一條是:記住你的動機並不常常象你意想中的那麼捨己達人。第二條是:切勿把你自己的價值估得太高。第三條是:切勿期望人家對你的注意,象你注意自己一樣關切。第四條是:勿以為多數的人在密切留神你,以致有何特殊的慾望要來迫害你。我將對這些格言逐條申說幾句。

四格言中的第二項,說高估你自己的價值是不智的這一點,在涉及道德一方面,可以包括在我們已經說過的話內。但道德以外的價值同樣不可估高。

假若一個人是時代不予承認的一個天才,那末他不管人家漠視而固執他的路線是對的。另一方面,假若他是沒有才具而抱著虛榮心妄自尊大的人,那末他還是不堅持為妙。一個人如果自以為創造著不獲賞識的傑作而苦惱,那是沒有方法可以知道他究竟屬於兩者之中的那一種。屬於前者的時候,你的固執是悲壯的;屬於後者的時候,你的固執便是可笑的了。你死去一百年後,可能猜出你屬於那一類。目前,要是你疑心自己是一個天才而你的朋友們認為並不的話,也有一個雖不永遠可靠但極有價值的測驗可以應用。

藝術家願意產生某一種作品,並希望這作品受到讚美,但即使沒有將來的讚美,他也不願改變他的風格。

不問你在人生中佔著何種等級,若果發覺旁人估量你的能力,不象你自己估量的那般高,切勿斷定錯誤的是他們。你如這樣想,便將信為社會上有一種共同的密謀要抑壓你的價值,而這個信念準可成為不快樂的生活的因子。承認你的功績並不如你所曾希望的那般大,一時可能是很痛苦的,但這是有窮盡的痛苦,等它終了以後,快樂生活便可能了。

我們的第三條格言是切勿苛求於人。

第四條格言是,要明白別人想到你的時間,沒有你想到你的時間多。

因為上述的信念中間還含有另一信念,以為整個社會仇視你,所以你為保全自尊心計,不得不忍受另一種痛苦的感覺,認為你與社會不睦。建築在自欺之上的滿足,沒有一種是可靠的;而真理,不管是如何的不愉快,最好還是一勞永逸的加以正視,使自己與之熟習,然後依照了真理把你的生活建造起來。

九 畏懼輿論

很少人能夠快樂,除非他們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觀,大致能獲得與他們在社會上有關係的人的贊同,尤其是和他們共同生活的人的贊同。

離婚在舊教徒中間是絕對禁止的,但多數非舊教徒以為那是婚姻制度必需的救濟。由於這些不同的看法,一個有某些嗜好與信念的人,處於一個集團中時可能覺得自己是一個放逐者,而在另一集團中被認為極其普通的人。

友好的環境,幾乎為每個人的快樂都是必需的。當然,大多人都處在同情的環境之內。他們青年時習染了流行的偏見,本能地承受了周圍的信念與風俗。但另有一批少數的人物,其中包括著一切有些靈智的或藝術的價值的人,絕對不能取這種俯首帖耳的態度。

在現代社會裡,這個問題極大部分發生於青年界。倘然一個人一朝選擇了適當的事業,進入了適當的環境,他大概總能免受社會的迫害了;但當他還年輕而他的價值未經試煉時,很可能被無知的人擺佈,他們自認為對於一無所知的事情有資格批判,若使一個年紀輕輕的人膽敢說比有著多少人情世故的他們更懂得一件事情的話,他們便覺得受了侮辱。許多從無知的專制之下終於逃出來的人,會經歷那麼艱苦的鬥爭,捱過那麼長時期的壓迫,以致臨了變得滿腔悲苦,精力衰敝。有一種安慰人心的說法,說天才終歸會打出他自己的路,許多人根據了這個原則便認為對青年英才的迫害,並不能產生多少弊害。但我們毫無應該接受這原則的論據。那種說數很象說凶手終必落網的理論。

父母的論據,不該成為使你放棄企圖的充分的理由。倘你不顧他們的反對,竟自實現了你的願望,那末他們不久也會轉圜,而且轉圜之快,遠出於你的和他們的意料之外。但若在另一方面,有專家的意見勸阻你時,事情便不同了,因為初學的人永遠應當尊重專家的意見。我認為,以一般而論,除了專家的意見之外,大家對別人的意見總是過於重視,大事如此,小事也如此。在原則上,一個人的尊重公共輿論,只應以避免飢餓與入獄為限,逾越了這個界限,便是自願對不必要的專制屈服,同時可能在各方面擾亂你的幸福。譬如,拿化錢的問題來說。很多人的化錢方式,和他們天生的趣味完全背馳,其原因是單單為了他們覺得鄰居的敬意,完全靠著他們有一輛華麗的車子和他們的能夠供張盛宴。事實是,凡是力能置備一輛車子,但為了趣味之故而寧願旅行或藏書的人,結果一定比著附和旁人的行為更能受人尊敬。這裡當然談不到有意的輕視輿論;但仍舊是處於輿論的控制之下,雖然方式恰恰是顛倒。[插圖]但真正的漠視輿論是一種力量,同時又是幸福之源。並且一個社會而充滿著不向習俗低首的男女,定比大家行事千篇一律的社會有意思得多。在每個人的性格個別發展的地方,就有不同的典型儲存著,和生人相遇也值得了,因為他們決不是我們已經遇見的人的複製品。這便是當年貴族階級的優點之一,因為境遇隨著出身而變易,所以行動也不致單調劃一。在現代社會裡,我們正在喪失這種社會自由的源泉,所以應當充分明白單純劃一的危險性。我不說人應當有意行動怪僻,那是和拘泥守舊同樣無聊。我只說人應當自然,應當在不是根本反社會的範圍之內,遵從天生的趣味。

慢慢地,選擇伴侶可能以氣質相投為主而不以地域接近為準。幸福是由趣味相仿、意見相同的人的結合而增進的。社交可能希望慢慢往這條路上發展,由是也可能希望現在多少不隨流俗的人的孤獨逐漸減少,以至於無。毫無疑問,這可以增進他們的快樂,但當然要減少迂腐守舊的人的快樂,——目前他們確是以磨折反抗習俗的人為樂的。然而我並不以為這一種的樂趣需要加以儲存。

畏懼輿論,如一切的畏懼一樣,是難堪的,阻礙發育的。只要這種畏懼相當強烈,就不能有何偉大的成就,也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所必需的精神自由,因為幸福的要素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必淵源於我們自己的深邃的衝動,而非淵源於做我們鄰居或親戚的偶然的嗜好與慾念。

我認為自由的界限,應當比現有的毀謗法律加以更明確的規定,凡使無辜的人難堪的行為,一律應予嚴禁,連人們實際上所作所為之事,也不許用惡意的口吻去發表而使當事人受到大眾的輕視。

增進寬容之法,莫如使真正幸福的人增多,因為唯有這等人才不會以苦難加諸同胞為樂。

下編 幸福的原因

快樂雖有許多等級,大體上可以分成兩類;那可以說是自然的快樂和幻想的快樂,或者說是禽獸的快樂和精神的快樂,或者說是心的快樂和頭腦的快樂。

在這些名稱中揀哪一對,當然是看你所要證明的題目而定。目前我並不要證明什麼題目,不過想加以描寫罷了。

要描寫這兩種快樂之間的不同點,最簡單的方法大概是說:一種是人人都可達到的,另一種是隻有能讀能寫的人方能達到。當我幼年的辰光,我認識一個以掘井為業的極其快樂的人。他生得高大逾恆,孔武有力,但是目不識丁,當一八八五年他拿到一張國會選舉票時,才初次知道有這樣的制度存在。他的幸福並不有賴於智力方面的來源,也不依靠信仰自然律令,或信仰物種進化論,或公物公有論,或耶穌再生論,或是智識分子認為享受人生所必需的任何信念,他的快樂是由於強健的體力,充分的工作,以及克服在穿石鑿井方面的並非不

和我園丁的樂趣完全相同的樂趣,以情緒的內容來講,連受最高教育的人都能領受。教育所造成的差異,只在於獲取樂趣時的活動差異。因完成一件事情而產生的樂趣,必須有種種的困難,在事前似乎絕無解決之望,而結果總是完成。也許就為這個緣故,不高估自己的力量是一種幸福之源。一個估低自己的人,永遠因成功而出驚;至於一個估高自己的人,卻老是因失敗而出驚。前一種的出驚是愉快的,後一種是不愉快的。所以過度自大是不智的,雖然也不可過度自卑以致減少進取心。

社會上教育最高的部分內,目前最快樂的是從事科學的人。他們之中最優秀的分子,多數是情緒簡單的,他們在工作方面獲得那麼深邃的滿足,以致能

夠在飲食與婚姻上尋出樂趣來。藝術家與文人認為他們在結婚生活中不幸福是當然的,但科學家常常能接受舊式的家庭之樂。原因是,他們的智慧的較高部分,完全沉溺在工作裡面,更無餘暇去闖入它們無事可為的領域。他們在工作內能夠快樂,因為在近代社會裡科學是日新月異的,有權力的,因為它的重要性無論內外行都深信不疑的。因此他們無需錯雜的情緒,既然較簡單的情緒也不會遇到障礙。情緒方面的癥結好比河中的泡沫。必須有了阻礙,破壞了平滑的水流才會發生。但只消生命力不受阻滯,就不會在表面上起皺紋,而生命的強力在一般粗心大意的人也不覺明顯。幸福的一切條件,在科學家的生活中全都實現了。他的活動使他所有的能力充分應用出來,他成就的結果,不但於他自己顯得重要,即是完全茫然的大

眾也覺得重要無比。在這一點上,他比藝術家幸運多了。群眾不能瞭解一幅畫或一首詩的時候,就會斷定那是一幅壞畫或一首壞詩。群眾不能瞭解相對論的時候,卻斷定(很準確地)自己的教育不夠。所以愛因斯坦受到光榮,而最出色的畫家卻在頂樓上捱餓,所以愛因斯坦快樂而畫家們不快樂。在只靠自己主張來對抗群眾的懷疑態度的生活裡,很少人能真正快樂,除非他們能躲在一個小集團裡忘掉冷酷的外界。科學家可毋需小組織,因為他除了同事以外受到個個人的重視。相反,藝術家所處的地位是很苦惱的,或是被人輕鄙,或是成為可鄙:他必須在此兩者之間選擇其一。假如他的力量是屬於第一流的,若是施展出來,就得被人鄙視;若是不施展出來,就得成為可鄙的人物。但這並非永遠如此到處如此。

一個人能憑藉一些真正的興趣,例如德朗會議[插圖]或星辰史等,而忘記他的煩慮的話,

當他從無人格的世界上旅行回來時,定將發覺自己覓得了均衡與寧靜,使他能用最高明的手段去對付他的煩慮,而同時也嚐到了真正的、即使是暫時的幸福。

幸福的祕訣是:讓你的興趣儘量的擴大,讓你對人對物的反應,儘量的傾向於友善。

興致

在他們心目中,因為飢餓而有口腹之慾是鄙俗的,因人生有賞心悅目的景緻,出乎意料的閱歷而享受人生,也是不登大雅的。他們在幻滅的高峰上,瞧不起那些他們視為愚蠢的靈魂。

以我個人來說,我對這種觀點完全不表同情。一切的心灰意懶,我都認為一種病,固然為有些情勢所逼而無可避免,但只要它一出現,就該設法治療而不當視為一種高階的智慧。假定一個人喜歡楊梅而一個人不喜歡;後者又在那一點上優於前者呢?沒有抽象的和客觀的證據可以說楊梅好或不好。在喜歡的人,楊梅是好的;在不喜歡的人,楊梅是不好的。但愛楊梅的人享有旁人所沒有的一種樂趣;在這一點上他的生活更有趣味,對於世界也更適應。

一個人感有興趣的事情越多,快樂的機會也越多,而受命運播弄的可能性也越少,因若他失掉一樣,還可亡羊補牢、轉到另一樣上去。固然,生命太短促,不能對事事都感興趣,但感到興趣的事情總是多多益善,以便填補我們的日子。我們全都有內省病的傾向,僅管世界上萬千色相羅列眼底,總是掉首不顧而注視著內心的空虛。但切勿以為在內省病者的憂鬱裡面有何偉大之處。

我們只能憑藉對人生的合乎常理的觀察,來判斷究竟是什麼原因使某些人事事有味而某些人事事無味。

興致有時是一般的,有時是專門化的。的確,它可能非常的偏於一方面。讀過鮑洛[插圖]的著作的人,當能記憶在《拉凡格羅》一書中的一個人物。他喪失了一生敬愛的妻子,在一時期內覺得人生完全空虛。但他的職業是茶商,為使生活易於挨受起計,他獨自去讀在他手裡經過的茶磚上的中國字。結果,這種事情使他對人生有了新的興味,熱誠地開始研究一切有關中國的東西。

倘他們生活之中沒有幽靈,便不致認為沉醉比節制更愉快

不為酒飲,乃為醉飲

這是一切過度和單方面的情慾的典型。所尋求的並非嗜好物本身的樂趣,而是遺忘。然而遺忘之道亦有大不相同的兩種,一是用愚蠢的方法獲致的,一是以健全的官能運用獲致的。

真正的興致(不是實際上尋求遺忘的那種),是人類天然的救濟物的一部分,除非它被不幸的境遇摧毀。

二 情愛

凡是存著安全感對付人生的人,總比存著不安全感的人幸福得多,至少在安全感不曾使他遭遇大禍的限度之內[插圖]

心無畏懼的人可能遇著橫禍,但他很可能渡過重重的難關而不受傷害,至於一個膽怯的人卻早已滿懷愴恫了。

三 家庭

高斯密斯在題作《韋克斐特的副牧師》的小說中把這種情景描寫得非常真切:能遮飾她罪孽的方法,能到處替它遮羞的,能使她的情夫懺悔,而使他中心哀痛的,——唯有一死。

現在兒童還唱著那支老歌:保祿尖塔上立著一株樹,無數的蘋果搖呀搖,倫敦城裡小娃娃,拿著柺杖跑來就把蘋果敲,敲下蘋果翻籬笆,一跑直跑到倫敦橋。

當一個人丟開了現下的環境,來單獨觀察人類天性時,我想一定能發見做父母這件事,在心理上是能夠使人獲得最大而最持久的幸福的。當然,這在女人方面比在男人方面更其真切,但對男人的真切,也遠過於現代化多數人士所想象的程度。

在《舊約》裡,男女雙方都極熱心的要傳留後裔;在中國和日本,這種精神一直保持到今日。

四 工作

工作應該列在快樂的原因內還是列在不快樂的原因內,或者是一個疑問。的確有許多工作是極端累人的,過度的工作又永遠是很痛苦的。可是我認為,只要不過分,即是最納悶的工作,對於大多數人也比閒蕩容易消受。

工作有各種等級,從單單解悶起一直到最深邃的快慰,看工作的性質和工作者的能力而定。多數人所得做的多數工作,本身是無味的,但即是這等工作也有相當的益處。

第一,它可以消磨一天中許多鐘點,不必你決定做些什麼。大多數人一到能依著自己的選擇去消磨他們的閒暇時,總是惶惶然想不出什麼夠愉快的事情值得一做。

能夠聰明地填補一個人的閒暇是文明的最後產物,現在還很少人到此程度。

所以工作是人所願望的,第一為了它可免除煩悶,一個人做著雖然乏味但是必要的工作時,固然也感到煩悶

還有另一種利益,就是使得假日格外甘美。

一個人只消沒有過分辛苦的工作來摧殘他的精力,定會對於自由的時間,比一個成日閒蕩的人有更濃厚的興致。

在大半有酬報的工作和一部分無酬報的工作內,第二樁利益是它給人以成功的機會和發展野心的利便。多數工作的成功是以收入來衡量的,在我們這資本主義社會繼續存在時,這是無法避免的事。唯有遇到最卓異的工作,這個尺度才失去效用。人們的願望增加收入,包含著兩層意義,一是願望成功,二是願望以較多的收入來獲致額外的安適。不管怎樣無聊的工作,只消能賴以建立聲名,不問在廣大社會裡的或自己的小範圍裡的聲名,這件工作就挨受得了。目的之持續,終究是幸福的最重要原素之一,而這在大多數人是主要靠了工作而實現的。

使工作有趣的有兩個原素:第一是巧技的運用,第二是建設性。

每個練有什麼特殊本領的人,總樂於施展出來,直到不足為奇或不能再進步的時候為止。這種行為的動機,在幼年時就開始:一個能頭朝地把身子倒豎的男孩子,在頭向天正式立著的辰光,心裡是不甘願的。有許多工作予人的樂趣,和以妙技為戲得來的樂趣相同。一個律師或政治家的工作,其包含的樂趣一定還要美妙得多,正如玩造橋戲[插圖]時的趣味一樣。雖然,這裡不但有妙技的運用,抑且有和高明的敵手勾心鬥角之樂。即在沒有這種競爭原素的場合,單是應付一樁艱難的工作也是快意之事。

然而最卓越的工作還有另一原素,在幸福之源上講,也許比妙技的運用更加重要,就是建設性。有些工作(雖然絕非大多數的工作)完成時,有些象紀念碑似的東西造起。建設與破壞之別,我們可用下列的標準去判辨。在建設裡面,事情的原始狀態是紊亂的,到結局時卻形成一個計劃;破壞正是相反,事情的原始狀態是含有計劃的,結局倒是紊亂的,換言之,破壞者的用意是產生一種毫無計劃的事態。

現下知識分子的不快樂的原因,特別是有文學才具的一輩,是由於沒有機會獨立運用他們的技能,受僱於法利賽人主持的富有的團體,迫令他們製作著荒謬的毒物假若你去問英國和美國的記者,對他們所隸屬的報紙的政策是否信仰,你將發現只有少數人作肯定的回答;其餘的都是為了生計所迫,出賣他們的技能去促成他們認為有害的計劃。

五 閒情

一個人一朝窺見了造成心靈的偉大的東西之後,——不問這窺見是如何短暫如何簡略,——倘仍然渺小,仍然重視自己,仍為瑣屑的不幸所困惑,懼怕命運對他的處置,那他決不能快樂。凡是能達到心靈的偉大的人,會把他的頭腦洞開,讓世界上每一隅的風自由吹入。他看到的人生、世界、和他自己,都將盡人類可能看到的那麼真切;他將覺察人類生活的短促與渺小,覺察已知的宇宙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集中在個人的心裡。而他將看到,凡是心靈反映著世界的人,在某意義上就和世界一般廣大。擺脫了為環境奴使的人所懷有的恐懼之後,他將體驗到一種深邃的歡樂,儘管他外表的生活變化無定,他心靈深處永遠不失為一個幸福的人。

六 努力與捨棄

丟開這種努力,是獲取可靠與持久的幸福的必要條件。

七 幸福的人

幸福,顯然一部分靠外界的環境,一部分靠一個人自己。

認為他們的哀傷有著錯雜而很高的理智根源。我可不信那是幸福或不幸福的真正原因,我認為它們只是現象而已。不快樂的人照例會採取一宗不快樂的信仰,快樂的人採取一宗快樂的信仰;各把各的快樂或不快樂歸納到他的信念,不知真正的原因完全在另一面。

一個人應該能獲得幸福,唯一的條件是,他的熱情與興味向外而非向內發展。所以,在教育方面和在我們適應世界的企圖方面,都該儘量避免自我中心的情慾,獲取那些使我們的思想不永遠貫注著自身的情愛與興趣。大多數人的天性決不會在一所監獄裡覺得快樂,而把我們幽閉在自己之內的情慾,確是一所最可怕的監獄。這等情慾之中最普通的是:恐懼,嫉妒,犯罪意識,自憐和自贊。在這一切激情裡,我們的慾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對外界沒有真正的興趣,只是擔心它在某種方式之下來損害我們,或不來培養我們的“自我”。人們的不願承認事實,那樣的急於把荒唐的夢境象溫暖的大氅般裹著自己,主要的原因是恐懼。但荊棘會戳破大氅,冷風會從裂縫裡鑽進來,慣於溫暖的人便受苦了,且遠甚於一個早先煉好身體、不怕寒冷的人。何況一個自欺的人往往心裡知道自欺,老是提心吊膽,怕外界什麼不利的事故迫使他們有何不愉快的發見。

幸福的人,生活是客觀的,有著自由的情愛[插圖],廣大的興趣,因為這些興趣與情愛而快樂,也因為它們使他成為許多別人的興趣和情愛的物件而快樂。受到情愛是幸福的一個大原因,但要求情愛的人並非受到情愛的人。

廣義說來,受到情愛的人是給予情愛的人。但有作用的給予,好似一個人為了生利而放債一般,是無用的,因為有計謀的情愛不是真實的,受到的人也覺得不是真實的。

救一個無助的人是道德的一部,而我是願意有德的,所以應當救這孩子。

點評

★★★★★ 小時候快樂是件很簡單的事,長大後簡單是件很快樂的事。羅素用了最直白的文字告訴我們如何幸福,正如真理往往就是在我們身邊,而我們卻總是苦苦追求而不得。這本書也佐證了我的很多想法,感覺前行的路不再那麼孤單。願我們把握生命航帆,成就幸福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