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格操控:大資料“殺熟”和演算法合謀
2017年12月,一名中國網友在微博上講述了自己遭遇大資料“宰客”的經歷。他經常通過某旅行網站預訂某酒店的房間,價格常年為380~400元。偶然一次,酒店前臺告訴他淡季價格為300元上下。他用朋友的賬號查詢後發現,果然是300元,但用自己的賬號去查,還是380元。
這條微博引發了網上的“大吐槽”:“我和同學打車,我們的路線和車型差不多,我要比他們貴五六元”,“選好機票後取消,再選那個機票,價格立馬上漲,甚至翻倍”。
《科技日報》在報道這則新聞時,打出了“大資料殺熟”的標題。所謂“熟”,我認為就是通過消費者的資料掌握了消費者的底細。
幾天後,《新聞晨報》又做了更多的測試,證明幾個旅遊平臺、購物平臺均存在類似的“殺熟”現象,甚至系統如果判定消費者著急, 也可能加價。 2018 年3 月24 日,安徽衛視的《社會透明度》節目再度聲討:
什麼叫看人叫價,舉個例子,有網友發現自己和同事使用同一款打車軟體,在同樣的時間走同樣的路線,目的地也是一樣, 可是一看價格,怎麼兩個價格不一樣呢?同樣的路線,一個是18.4 元,一個是11.4 元,價格差了7 元。他們是同一個公司的, 平時住在同一個宿舍,於是又調出以前的打車記錄,果然,他們每次打車都會有這樣七八元的差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祕密在手機裡。用蘋果手機裡的App (應用程式)打車,車費會比用安卓手機裡的App 打車貴30% 左右。不僅是打車,還有人分析了各家視訊網站,發現辦理會員的價格,用蘋果手機都會比用安卓手機貴。比如某一個視訊網站的會員,同一個人用自己的賬號登入,在安卓手機上開通一年178元,而在蘋果手機上開通,價格就變成了218元。
新聞評論員的意思是,平臺掌握了下單人的手機型號,對使用高檔手機的人,可以賣貴一點。這相當於商場的店員看見開著寶馬、穿著貂絨的客戶進來,就喊出高價,“殺熟”其實是“殺富”。他們的邏輯是,同一件商品,如果馬雲來買,當然應該更貴一些。
據中國電子商務研究中心的不完全統計,包括滴滴出行、攜程、飛豬、京東、美團、淘票票在內的多家網際網路平臺均被曝光存有“殺熟”的情況,特別是線上差旅平臺更為嚴重。對此,各家平臺反應不一,有些宣告“堅決沒有”,有些不予迴應,還有的“委婉預設”。
我認為,“殺熟”的淵源可以追溯到5年前開始興起的“千人千面”。2013年起,手機購物的趨勢已經非常明顯。為了提高買家的購物衝動,主流的電商公司,例如阿里巴巴,嘗試了一項開創性的工作,它讓每一個消費者開啟淘寶能看到不同的商品,即給每個消費者定製一個動態的首頁,其中呈現的商品可能就是消費者這次需要購買的物品,這就叫“千人千面”。
當然,“千人千面”的實現基礎就是“資料識人”。在消費者每次點開淘寶的幾秒之內,阿里巴巴要根據它所掌握的使用者資料,立刻計算出使用者這次來淘寶最可能購買的商品,並在首頁上呈現出來。速度必須快,不能讓消費者等太久,但要算得準,需要的時間就更長,阿里巴巴的糾結之處是要在“快”和“準”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這就好比讓顧客走進一家實體商店,每次他都發現他這次想買的商品就擺放在離他最近的入口,當然,這樣的擺法和變換在物理世界是根本無法實現的。
這是我讓公司的三個年輕同事同時開啟手機淘寶,在同一時間的截圖, 我們可以看到明顯不同的介面。
左圖:搜尋框提醒關鍵詞為“佳能6D 單機”;下方第一幀廣告畫面為“匠心美味”,推薦雞肉熟食;下方“杭州精選”“有好貨”“大牌甄選”“必買清單”推薦商品為洗潔精、抽紙、運動鞋、相機、長袖T 恤等。該使用者為男性,近期較關注相機和生活用品。
中圖:搜尋框自動顯示關鍵詞為“hp803 墨盒黑色”;下方第一幀廣告畫面雖然也是“匠心美味”,但推薦的是奶製品;下方“大牌甄選”(位置與左圖已不一樣)“有好貨”“男神範”“必買清單”推薦商品為短袖T 恤、普通長裙、烤吐司機、杯碟、中式傳統新娘秀禾服等。該使用者為男性,其賬號偶爾也會給女友使用,較關注家居用品,也可能喜事將近。
右圖:搜尋框自動顯示關鍵詞為“攝影發燒友”;下方第一幀廣告為護膚品;下方“活色生鮮”“有好貨”“淘搶購”“必買清單”推薦商品為牛油果、女孩長/ 短袖T 恤、秋刀魚、魚頭。該使用者是一名女性,偶爾關注攝影器材,但更關注護膚品和生鮮食品。
“千人千面”技術已經在大部分網際網路公司普及。微信2015 年推出的金融服務“微粒貸”也是一個典型。這是一款基於微信的個人貸款服務,但並不是每個人開啟微信都會看到。換句話說,騰訊只對有需要或者它所認為的優質客戶開通,前提當然又是演算法—根據使用者的購物、消費、理財、充值、紅包等記錄,騰訊可以篩選使用者。“寸屏寸金”,對於不開放“微粒貸”的人,其留出的螢幕空間可以成為推廣其他服務的入口。
阿里巴巴和騰訊的這些產品,都是精細化和個性化的登峰造極之作,這些創新已經收到了顯著的商業效果和巨大的回報。
“千人千面”的硬體基礎是移動互聯帶來的“一人一屏”。如果幾個人共用一部手機,演算法的準確性就無從談起,但就是因為“一人一屏”,一個新的可能出現了,價格也可以變得個性化—千人千價。簡單地說,就是通過資料可以區分窮人和富人、新人和舊人、價格敏感人群和價格不敏感人群、蘋果手機使用者和安卓手機使用者。
例如在手機上購買機票,演算法可以通過大資料判斷使用者是否為白領階層,當用戶進入購買頁面時,高階白領看到的都是商務艙機票,而在校大學生看到的往往是打折機票。即使同一張商務艙機票,針對不同的人也可以顯示不同的價格。你買過一次高價票,說明你對高價不敏感,那繼續賣你高價。之所以舉機票的例子,是因為機票價格有很強的動態性,同一個航班的機票,購買時間不同,價格也可能截然不同。動態性和“殺熟”兩種因素交織在一起,這對商家是一種掩護,使用者很難區分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價格不同,千人千價的“陽謀”更容易實現。
千人千價也可以穿上各式各樣的“馬甲”。某些消費者一開啟首頁,看到的商品就是打折優惠商品,這其實是針對低頻交易客戶的低價喚醒策略。同一件商品,如果消費者通過搜尋找到,其顯示的價格可能就更高。又比如,系統也可以對所有的使用者顯示同一個價格,但對價格敏感者,系統會私底下發送很多現金優惠券,而對系統判定的價格不敏感者或者富裕人群,則一張優惠券都不送。這個效果和千人千價並沒有什麼差異。
中國有個成語叫“朝三暮四”,原意是嘲笑猴子的愚蠢,但猴子的這種愚蠢實為人性的底色。大部分人在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都是被感覺而不是被理智控制的。
“一人一屏”和“資料識人”深刻地改變了商家和消費者的關係。在傳統的商超,價格一經公開,所有的消費者都享受一樣的價格,如果價格不合理,商家會受到眾人的挑戰,商家和消費者是一對多的關係,因為眾怒難犯,商家不敢輕易打歪主意;但在“一人一屏”的時代,商家和消費者變成了一對一的關係,價格是隱祕的、單行的,價格合不合理,消費者只能靠自己判斷,而消費者的認知空間已經被手機和資料割裂了。
千人千價是通過演算法對資料的自動處理實現的,主觀上它沒有洩露任何人的資料和隱私,但它在某種程度上侵犯了消費者的經濟利益。這是一種算計,一種隱形的傷害,最後的結果是“最懂你的人傷害你最深”。它雖然無關隱私,但涉及商業倫理。明目張膽地使用這些技術的商家,未來一定會在公共關係中遭遇商業道德的挑戰,本書暫不做深入討論。我關注的是其中的個性化邏輯,今天的技術可以把人、時間、空間和場景一一區分開來又重新組合,根據場景隨時變換價格。
除了千人千價,利用演算法聯合同行,協同拉高價格,也可能成為未來網際網路商業的新常態。
幾年之前,美國就已經出現了這樣的案例。託普金斯(David Topkins)經營了一家海報零售公司,他在亞馬遜的電商平臺上出售海報。從2013年開始,他就不斷聯絡他的網上同行,和他們約定在亞馬遜平臺上拉高海報銷售的價格。為了執行這些約定, 託普金斯開發了一個演算法,該演算法能夠蒐集其他商家在亞馬遜上出售同類商品的價格資訊,並運用事先商定的定價規則,動態調整自己的定價,其他的協作者也和託普金斯一樣自動變換、調整自己的價格。
美國司法部盯上了託普金斯,他們認為線上定價必須要像線下定價一樣自由、透明、公平,託普金斯的演算法本質上是“夥同他人合謀控制商品的網上銷售價格”,違犯了《價格法》。2015年4月,託普金斯被處以2萬美元罰款。
甚至更早,演算法協同就已經在網上露出了蛛絲馬跡。2011年,有人突然發現,亞馬遜上的一本書The Making of a Fly(意為“一隻蒼蠅的產生”),其標價竟為170萬美元。其後的一星期,定價不斷飆升,最終創下了2 369萬美元的天價。
原因就是賣家在使用演算法定價,他的演算法緊盯他的同行:如果他的同行漲價,他也漲價。恰恰其中一位同行也用演算法緊盯他的定價:如果你漲,我也漲。結果其中一方的微小調價導致兩個演算法陷入了加價迴圈,
相互不斷推高對方的定價,最後攀升到天價。
其實只要在演算法中加一個“If…Then…”(如果……那麼……)的封頂語句,就不會出現這樣愚蠢的錯誤。當然,今天的演算法不會再讓消費者輕易看到一點痕跡。例如,對滴滴平臺上的動態定價,我們都很熟悉,大部分人認為沒有問題,但正是因為動態定價,美國的優步受到了訴訟挑戰。
動態定價被認為是一種演算法合謀。原因在於,在用車的高峰時刻,所有的優步司機都在使用動態定價的演算法。這個漲價的演算法是事先約定的,是優步公司提前開發的,但如果沒有這個演算法,司機就會各自定價,很多司機就可能會選擇“背叛”,他們不會開出演算法開出的統一高價,市場就會處於更加自由的競爭狀態。而通過這個演算法,優步獲得了更高的提成。起訴優步的原告還認為,優步不斷地組織司機線下見面,這就促成了價格合謀的達成。
這種基於演算法的大規模合謀破壞了社會的隱形秩序。問題和難點在於,演算法是否在執行,它如何執行?普通的消費者對此一無所知。直到今天,中國政府也沒有任何演算法監管機構,如果多個演算法在雲端合謀,整個社會幾乎無知無覺,也沒有任何還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