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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技術大停滯——正規化春夢中的地球工業文明6 臺階的本質:複雜度魔鬼

轉載:技術大停滯——正規化春夢中的地球工業文明6 臺階的本質:複雜度魔鬼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風雲之聲》的同名文章,原作者叫資水東流。由於原文過長,鄙人擬按章分批次轉載,本篇是該長文的第三章,下為正文。


導讀

  煙花爆炸的瞬間絢麗且美,但人眼看到的時候,爆炸已經接近尾聲。此文是我讀過的最發人深省的文章之一。地球文明已經進入一個關鍵點!在黑暗的宇宙森林中,行星上的化石能源是一根小火柴,如果能夠點燃,那麼將會獲得整個森林;如果不能,就會困死在地球上!

6 臺階的本質:複雜度魔鬼

  人是複雜性的產物,但天性喜歡簡單線性的東西。世間所讚歎的那些理論,如歐氏幾何、牛頓力學、電磁學和廣義相對論,其數學形式都簡潔明瞭。這種風氣甚至影響到其它領域,比如經濟學。很多經濟學理論都明顯帶有牛頓體系的樣式,幾條基本“公理”,能推匯出一個龐大的體系。這種還原論思想在科學領域根深蒂固,在過去200多年也取得了巨大的成績。但不幸的是,採用理想模型,這些理論對於簡單系統很適用,如果系統稍微複雜點,比如天體力學中的三體問題(三個質量相近的天體運動),情況會變得完全不同,很小的擾動,數學解就會千差萬別。人類逐漸認識到,課本上“現實世界簡單性”的觀念只是一種理想,幾乎所有的領域都普遍存在著複雜性現象。混沌

理論的研究甚至表明,甚至很簡單的數學方程,比如

x(n+1)=l-ax(n)^2,

  在參量空間擾動下都會產生極其複雜的混沌現象。

  最近幾十年的前沿研究表明,還原論在很多領域都遭遇到了困境。比如生物學領域,天量的大分子之間的相互作用不可能再走還原論老路。而在湍流、等離子體、氣候等領域,複雜性現象讓相關基礎理論研究裹足不前。

  前面提到了進化樹和科技樹,生物的進化大致遵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個規律,那麼,科技樹的演化遵循什麼規律?考察近代歷史,在研發團隊化的今天,剔除若干偶然性現象, “資本回報預期”是一個關鍵。

  在技術的早期發展過程中,人類的發明主要出於直覺和好奇心,很多技術產品看上去都帶有“簡潔為美”的風格,比如輪子、天平、單擺和弓箭。但即使是這些現代看來很簡單的發明,也並不是所有文明都跨越了此門檻。典型如瑪雅文明,幾千年的歷史都沒有發明輪子。

  在文明的演化過程中,簡單技術綜合起來,構成一個稍微複雜的技術,大大提高了人類工作的效率,典型例子如馬車、帆船。在此過程中,各種技術相互關聯,相互影響,部分產品的複雜度讓現代人也倍感驚訝,比如羅馬帝國鼎盛時期的渠道供水系統。在此階段,由於傳承關聯和資源稟賦,各個文明的技術成就開始分化,很多文明所取得的技術成就,其他文明甚至在數百年之後都無法複製。比如造紙術,西方就是在接觸了成品之後都無法弄明白其技術原理。原因很簡單,早期造紙術涉及的步驟很複雜,包括水浸、切碎、洗滌、蒸煮、漂洗、舂搗、加水配成懸浮的漿液、撈取紙漿、乾燥等一系列流程,中國文明由於蔡倫的隨機擾動成功跨越門檻,其它文明沒有此運氣。

  進入工業時代後,在理論的指導下,人類嘗試著簡化單個部件模型,在此基礎上構造更復雜的技術,比如蒸汽機、內燃機,推動文明向前發展。200多年來,複雜技術系統不斷湧現,有日常生活離不開的機器裝置的實物,也有讓全球文明凝聚的資訊系統和規則。技術在複雜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今天的很多技術產品,比如波音747噴氣式飛機,包含數百萬個零部件,操作維護說明相關文件可以堆滿一間房。再比如Windows作業系統,數千萬行的程式碼,單個個體已經無法理解這樣的複雜度,必須採用分工合作等方式才能設計製造這樣的技術產品。

  複雜度發展到現今這個階段後,技術進步所涉及的理論太複雜,技術實施複雜度或者超出了人類能力範圍,或者所要耗費的成本太高,預期回報時間太長,人類暫時已經無力再前進。

  在一個人人為己,資本為王的時代,技術造就了一個扼殺自己的高複雜度臺階。

6.1 何為複雜度?

  很多程式設計師網友看到複雜度這個詞,估計下意識會想到時間複雜度和空間複雜度,腦子裡進而湧現出O(N)或者O(NlogN)這樣的表示式。但複雜度的含義絕對不限於計算機領域,事實上,複雜度是一個很難精確定義的概念。學者提出了各種不同的定義,《科技想要什麼》一書中提到有42種定義:

  在資訊理論中,可以把複雜度理解為接收者處理資訊量需要付出的努力。
  在分形理論中,複雜度表示系統的“模糊狀況”。
  在語法學中,複雜度是描述一個系統所需要的語言的普遍性程度。
  ……

  大量的定義,反而使得複雜度這個概念複雜起來。即使針對技術領域,也存在大量的定義,比如,國際貿易方面就提出了EXPY指數來衡量出口產品的技術複雜度。 但就技術演化而言,本文提出的技術複雜度(強調下,不是科學複雜度)可以這麼理解:驗證和設計一個產品所需要的各層次人力資源量和技術部門的配合程度。

  早期人類社會的技術複雜度很低,大部分技術產品的創造來自於對自然界的一種簡單模仿和利用。比如木質標槍,原始人類最初是從折斷的部分樹枝聯想到可以利用其銳性,但樹枝的折斷介面具有某種隨機性。為了生存,人類開始想到可以把不具有銳性的介面改造成具有銳性。藉助最原始的石斧,木質標槍因此誕生。這種原始標槍的製造不需要太多的腦力和體力,只需要最基本的工具,單個個體可以在比較短的時間內完成。

  技術有個特點,和生物進化類似,誕生後就具有自我發展性。出於各種目的,人類開始改進最初的低複雜度產品。仍然以木質標槍為例,為了更進一步提高銳性和殺傷力,各種各樣的措施被人類發明出來。比如加裝尾翼提高穩定性;把標頭部分進行碳化處理;改用金屬材料提高殺傷力。改進的過程意味著複雜度大幅提高,個體已經不可能在較短時間內製作出來,需要外界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

  技術的相互關聯和相互嵌入,雖然提高了複雜度,但大大提高了人類的能力,因此,人類有動力持續加以改進。尤其是工業革命後,資本活躍起來,讓人類的技術複雜度以指數級擴充套件開來。一方面,廣度上,很多看上去普通的技術產品,比如自行車,其背後涉及的工業部門可能多達幾十個,勘探,採礦,冶煉,鑄造,機械和化工。現在沒有任何人能單個從零開始做出和流水線媲美的自行車。至於像土星五號火箭這樣的巨無霸,可能需要整個地球的產業鏈來支撐。在深度上,單個技術產品的原理已經不是靠工匠的經驗所能支撐,很多技術產品,需要的科學家和理論計算超過一線製作人員,比如噴氣式飛機和航母。很多技術產品的原理設計已經逼近經典理論極限,比如INTEL的最新CPU。

  1969年7月16日,土星五號運載火箭搭載阿波羅11號在肯尼迪航天中心升空

  日益升級的技術複雜度,終於造就了一種奇怪現象:資本推動了技術複雜度的升級,但最終厭惡現今的高技術複雜度。

  技術及其複雜度,一如人類和自己身上的肌肉,肌肉的收縮提供動力,推動人類向前運動。一般情況下,肌肉越多,人跑的越快,但隨著肌肉的增加,肌肉本身要花費更大的能量來推動自身向前,跑步速度會開始下降。如果找不到優化肌肉的新方法,最終會出現一種情況:一個超級大胖子,再也不能向前邁動一步。

6.2 紛繁世界背後的兩條規則:適者生存和資本回報預期

  相信很多人年幼的時候都有過疑問,為什麼世界上有這麼多千奇百怪的生物?從大洋深處數百噸重的藍鯨,到叢林中的毒蠍;從翱翔天際的雄鷹,到寄生於人體內的蛔蟲,如此繽紛多彩的生物種類怎麼來的?而另一方面,人類很早就觀察到,生物的生存能力讓人歎為觀止,舉一個例子,在美國死谷(Death V-alley)的鹽湖裡,那裡的水可以瞎眼傷皮,但是其中卻滋生了小蟲。在酷熱荒蕪的沙漠裡,無數小生物全靠黃昏的露水而活下來。這些生物生存的本能和力量叫人驚歎不已。

  工業革命之前的世界,把生物界的奇蹟歸功於上帝的設計。從18世紀開始,理性主義開始得到知識界的推崇,很多人開始在上帝之外試圖回答這個問題。而達爾文的進化理論是其中最成功的。

  當達爾文寰球考察的時候,他發現很多看似不同的物種有著同樣的祖先,而後來,他又接觸到馬爾薩斯的繁殖和競爭概念。因此,“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一理論開始萌芽,在《物種起源》一書中,達爾文正式提出了進化學說。

  生物永恆處於競爭之中,每種生物在繁殖下一代時,都會出現基因的變異。若這種變異是有利於這種生物更好的生活的,或者說具備競爭優勢,那麼這種有利變異就會通過環境的篩選,以“適者生存”的方式保留下來。因此,源自同一祖先的生物,在不同環境下,不同的基因變異被保留下來,日積月累,後代看上去就成了兩種不同的生物。

  紛繁多彩的生物進化樹,動力學機制就在於簡單的隨機變異和“適者生存”四個字。

  現代世界所構建起來的龐大科技樹,其背後的演化機制也很簡單——資本回報預期。

  技術的演化和生物的進化有不同之處,比如說人類自由意識的影響,也有很多類似之處。一方面,二者都不可能脫離前代基礎,也就是說,完全全新的生物和技術都不可能存在,另一方面,二者都受基本物理法則所支配。很神奇的是,二者都能通過“交配”來產生新一代。

  在早期的技術研發階段,除了利益回報之外,個人的智慧和好奇心也是一個重要的機制。但從19世紀晚期開始,情況發生了變化。隨著科技複雜度和規模的提升,個人天賦的比重開始下降,像愛因斯坦那樣一個人就可以開創一個全新領域的例子越來越少。與之相反的是,職業化、集體化和工程化開始普及。從愛迪生建立實驗室,到後來的貝爾實驗室,各種各樣的實驗室如雨後春筍般建立。這一轉變到了二戰中達到了巔峰,原子彈,導彈和計算機就是大規模政府投入後才發明的。

  二戰後的技術研發,主要依靠集體(公司或國家)的力量,或者說,技術研發要看資本的臉色。

  二戰後的技術演化過程中,不同種類的技術相互關聯和嵌入,形成各種各樣的新技術。但新技術是否能推廣開來,不在於新技術是否炫酷,而在於資本預期是否能從中牟利。比如說,ATM(Asynchronous Transfer Mode非同步傳輸模式的縮寫)技術是一種建立在傳統電路交換基礎上的資料傳輸技術,在上個世紀90年代初很火,早期也受各大電信公司的歡迎。但ATM技術最終敗給了IP技術,原因很簡單,IP技術雖然有眾多缺點,但在現有網路上就能執行起來,費用低廉;而ATM技術的部署成本太高,操作也很複雜,預期要投入天文數字般的經費後才能運營。資本最終做出選擇,IP技術完勝。

  在一個資本統治的世界,任何技術創新都必須滿足資本的回報要求。在研究公司間競爭狀況時,克里斯坦森提出過影響深遠的 顛覆創新和維持性創新概念。而就技術本身而言,創新可以分為三大類:
http://www.hbrchina.org/2015-07-21/3188.html】
  效能提升型創新, 效率提升型創新和市場創造型創新。

  效能提升型創新體現為新產品替代舊產品。一般情況下,此類創新產生的新工作崗位十分有限,因為新產品是替代性的,一旦消費者購買了新產品,就不會再購買舊產品,比如購買了一輛豐田普銳斯後,你不會再去買一輛凱美瑞。在《創新者的解答》中,克里斯坦森將這種創新稱為維持性創新。所有成功的傳統公司都會試圖不斷複製此類創新,因此會為其配置大量資源。

  效率提升型創新是幫助公司以更低的成本製造成熟產品或服務,以便用更低價格出售給原有客戶。效率提升型創新有兩個重要的作用。一是提高生產效率,這對保持競爭優勢至關重要,但會帶來痛苦的副作用:削減工作崗位。二是釋放資本,使其運轉更高效。豐田的生產系統讓公司原本兩年的庫存週期驟減為兩個月,幫助公司釋放了大量資金。

  市場創造型創新則是通過對複雜或昂貴產品進行革命性的改進,吸引新的消費者群體,創造出全新的市場。計算機的發展是此類創新的代表。最初大型機造價高達幾十萬美元,且僅供一小批專業人士使用。個人電腦則將價格降至2000美元,使消費者群體擴充至幾百萬人。現在智慧手機只要200美元,從而將消費者群體擴充至全球數十億人。

  資本通常喜歡前兩類創新,因為資本厭惡風險,而前兩類創新是在已有基礎上進行改進,風險較小。相比之下,市場建立型創新就沒有這樣的投資吸引力。因為這類創新的投資回報期需要5到10年,而效率提升型創新只要1到2年就能見效。更糟糕的是,前者需要大量資本才能形成規模,而後者則會減少公司資本規模。

  現在技術創新面臨的問題就是,在一個技術複雜度日趨高漲的年代,市場創造型創新的吸引力愈發下降。過去的低複雜度世界,個別資本還能聚焦長遠,以便實現對競爭對手的顛覆。而在現今這個年代,很多技術路線的探索可能需要大量時間和鉅額資本,風險超高,預期回報也不明朗,資本自然敬謝不敏。也許,這是命中註定的“資本主義的窘境”。

  最後說下,生物進化和技術演化都有違背基本規則的例外。比如說,寵物狗的很多形態根本沒有任何獨立生存能力,但人類干涉後,人類的情感需求催生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寵物狗種類。同樣,資本也咬牙接受了冷戰中的軍備競賽。

6.3 技術進步和技術革命:複雜度的變遷

  當人類把低垂的“線性果實”摘光後,撞上了非線性/高複雜度臺階。

6.3.1 運輸/動力系統的演進例子

  人類最初的動力來源是自身肌肉,運輸、狩獵、種植、採集和灌溉這些體力活都是依靠自身完成的。對於原始人類而言,這一條動力來源道路方便簡潔。但很遺憾,作為萬物之靈,人類有較多的靈巧性,但在體力上遠不如牛馬。依靠自身力量,人類能完成的工作很有限。比如,春耕時,如果靠人力來翻地,效率不到牛的一個零頭。

  在文明進化過程中,人類逐步從自身體力轉向利用畜力,因為這是一種符合經驗直觀的技術道路。這一過程對原始人類來說是比較麻煩的。首先,必須進行牲畜馴服工作。而後,採集草料,建造棚舍。而為了更好的進行動力轉換,人類逐步發明了輪子、犁具、馬鞍、轡頭。相比於原來人類的雙手,現在的複雜度已經大大提高,專業分工開始出現。但技術改進帶來的好處開始湧現,依靠畜力的初級應用,人類的生產力有了本質性的提高。

  人類並不滿足於此,開始把畜力用於交通系統。

  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在畜力出現後,為了減少能量損耗,促進貨物流通,馬拉車逐漸普及開來。於是,必須造專門的道路來供馬車馳騁。要修路,即使是簡單的土路,也需要有人進行管理,有人提供工具,有人規劃進度和細節,有人負責造橋。而馬車本身,其複雜度也不是其它日常用品能比擬的,包括精密配合的軸承、方便的轉向構件、初級減震設計、馬匹控制系統等等,可以這麼說,一個馬車運輸系統所涉及的複雜度,是大部分農業工作的幾十倍、上百倍都不止。反映在巨集觀層面上,大部分文明在演進過程中,都設立了專門的機構來維持馬車/馬匹系統的再迴圈。

  古典文明時期,人類為什麼願意維持這樣高複雜度的系統?因為其帶來的好處是原始人類所不能想象的。

  在原始社會時期,人類可以通過鍛鍊來增強體力,通過改進籮筐來減輕肩膀的磨損,但當任務發生數量級變化時,不可能依靠個體肌肉力量的聚合來完成畜力系統(尤其是馬車系統)所能完成的工作。最淺顯的事實:在原始社會時期,不可能依靠人力挑動籮筐或推動手推車,在可承受的開銷之內,把穀物運到千里之外,就是人數再多,再怎麼改進籮筐和手推車也沒用。因為人本身的單位時間消耗擺在那裡。

  畜力替代人力,是一場技術革命,其效果不是個體體力範圍內的任何技術改進所能達到的。

  畜力系統興起之後,直到18世紀末之前,數千年的時間內,佔據著人類動力運用方式的主流。在這期間,人類進行了大量的技術改進,複雜度穩步上升。以馬車系統為例,車廂變大,座位越來越舒適,裝飾越來越精美。但必須指出的是,馬車系統的核心沒有得到太大的改進,也就是說,馬車的動力並沒有持續提高。

  在長期演進過程中,無論戰爭還是商用,東西方的馬車,有一匹馬拉,有二匹馬拉,四匹馬拉,有八匹馬拉。但馬匹的數量並不能持續增長下去,也就是說,超過一定限度之後,不能依靠增加馬的數量來換取動力的增長。

  有人可能覺得比較奇怪,多加幾匹馬為什麼不能導致動力的增長?

  很簡單,即使在現代工業也無法保證一個複雜多路動力系統輸出功率能完美疊加。實踐中,馬匹數量增加之後,系統複雜度增加,控制系統不可能保證所有馬的動力同時同方向,到了一定規模之後,相互之間抵消得越來越多。而另外一方面,馬匹增加了,馬的保養和草料負擔也增加了。增加馬匹後,如果馬場系統增加的動力不能抵消掉開銷的增加,那麼增加馬匹在經濟上是虧本的事。

  因此,諸多文明在馬車系統上最終的演進都一致,在達到一定規模後,不再增加馬匹,而這一模式保持了數千年之久。

  瓦特改進蒸汽機後,1814年,史蒂芬孫根據蒸汽機原理,研究出世界上最早的可以在鐵路上行駛的蒸汽機車。但它像初生的嬰兒一樣,醜陋笨重,走得很吃力,像個病魔纏身的怪物。

  相對於已有的馬車系統,蒸汽驅動的機車劣勢很明顯。首先,必須專門鋪設鐵軌,修路的成本遠超一般的道路。而且不靈活,逢山不能繞路,遇水必須搭橋。其次,最初的火車本身結構複雜,價格昂貴,可靠性低,動輒故障。此外,火車需要大量的專業人員進行保養,相比於馬可以隨處覓食,火車必須使用煤做動力。

  面對構造簡單、震動厲害、速度緩慢的這個怪物,有人駕著一輛漂亮的馬車,和火車賽跑,譏笑他:“你的火車怎麼還沒有馬車快呀?”有人責怪他的火車聲響又尖又大,把附近的牛都嚇跑了。

  然而,史蒂芬孫堅信火車一定能夠超過馬車,具有遠大的前途。相比於馬車系統,火車的一系列缺點都可以彌補,因為馬車系統已經沒有改進的潛力,而採用蒸汽動力的火車前途無限!

  他以科學的態度,正視火車的缺陷,作了一系列改進和革新:減少了機車排氣發出的尖叫聲,加強了鍋爐的火力,提高了車輪的運轉速度。1825年9月,史蒂芬孫再次進行了試車表演,而這次,好事者的馬車卻被遠遠甩在後面。

  之後就不用說了,火車速度越來越快,運載量越來越大,其作用是馬車系統根本不能想象的。

6.3.2 技術革命的特點和複雜度的變化

  回顧畜力替代人力、蒸汽動力取代畜力的兩次技術革命,可以觀察到技術革命的幾個重要特點:

  1技術革命後的產品能完成原有技術道路上不可能依靠數量的堆積就能完成的任務。比如理論上可以依靠一萬架馬車運輸十萬噸煤到千里之外,但花費之高,讓任何理性的經濟人都會放棄該選項。

  同樣的道理,蒸汽機的任何改進和並聯都不可能推動飛機上天。

  2 一條技術道路開闢之後,初期的特點是複雜度的提升慢於效用的擴大,因此,資本很願意投資技術改進。但之後,增加複雜度帶來的回報開始遞減。慢慢的,複雜度要進一步提升,花費的代價越來越高,而回報逐漸追不上覆雜度擴張的步伐。

  最典型的就是火箭技術。

  沿著化學火箭的道路,初期依靠增加發動機的個數,增大內部攜帶的燃料,提升初始質量與最終質量之比,火箭推力迅速上升。1957-1969,短短12年,人類就從初離家門一躍而至月球漫步。但之後,人類發現這條道路不能再走下去,因為理想條件下,質量比要取對數後才能反映到速度上,因此,依靠提升質量比,火箭質量指數式增長,才能勉強換來速度的線性增長,而1969年的一枚土星五號火箭價格,換算到今天可以造一艘核動力航母。如果要登陸火星,質量比會是一個天文數字,登陸火星的花費可以購買成百上千的核動力航母。任何國家,再怎麼財大氣粗,也不會承擔這樣的開銷。

  不發生技術革命,人類只能止步於月球。

  這種複雜度導致的邊際效用遞減現象在所有領域都存在。很多初期迅速發展的技術,在經歷了前期的技術大進步後,走到後期都是複雜度飛速上升,任何一點效能的改進都要投入大量的資源。比如初期積體電路的改進很方便,全世界有很多廠家都具備資金和實力,但到後期,動輒數十億美元的投資已經讓絕大部分企業無力承擔,基本上只剩下少數幾個玩家。

  戰鬥機的升級換代也是如此,二代機全世界有幾十個國家能造,三代機只有少數幾個國家能造,4代機只剩下2.5個國家能造了。

  3沿著舊有的技術道路,希望通過改進來開闢一條新的技術道路是不可能的。人類歷史上的技術革命都是非線性突變,沿著一條已有技術道路進行改進,這是大腦思維的一種線性習慣。算盤再怎麼改進,也不會產生類似計算機(不一定是電子計算機)這樣的工具。通過工藝改革,機械控制系統的精度可以上升,但永遠無法媲美基於電氣/電子的控制系統。沿著縮小電子管的道路走下去,不可能導致積體電路的出現。

  因此雲端計算、物聯網這樣的概念很大程度上都是科技噱頭,遠沒有其所描述的那樣能全方位改變人類社會。

  4技術革命難以預見。和大眾的思維相反,絕大部分情況下,難以預測技術革命的爆發點。因為絕大部人的思維方式都是遵循線性規律,把發展曲線無限外延,而實際情況絕對不可能這麼發展。

  比如在20世紀50年代,計算機已經出現,但極少有人能想象到後來軟體技術的大爆炸,即使到了20世紀80年代,也很難想象微軟這樣的企業會成為世界市值最高的企業。所以,那些宣稱要領導產業革命的概念,生物工程和新能源等等,已經喊了數十年了,聲嘶力竭的吸引大眾注意力,其實只是反映了其內在乾貨不足,只能靠畫大餅來維持社會關注和資金投入。生物工程方面在上個世紀末在基因測序方面進展神速,秉持還原論的思想,很多人簡單的認為可以用基因資訊來治療疾病,但人體是一個極其複雜的非線性系統,最終人類發現此路崎嶇坎坷。

  高檔奢侈品專賣店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街頭小店才弄個大喇叭,天天播送“好訊息,好訊息,上市新品跳樓價”。

  5導致一條技術道路進行改進,最終複雜度迅速上升的原因,歸根到底是物理定律的限制。

  現有火箭發動機都是基於化學燃料燃燒推進,按照齊奧爾科夫斯基提出的公式,能提升的空間現在看來是很小了。一位網友介紹到:今天最高比衝的實用型火箭發動機,波音公司的RL-10B-2,雖然在迴圈方式(完全膨脹)、推進劑型別(氫/氧)、噴管設計(大面積比、可伸縮的碳/碳材料噴管)三個主要方面都採取了最有利於提高比衝的措施,比衝仍然只達到了466.5秒,比起它的直系老祖宗,1958年開發的RL-10只提高了10秒多,可見提高比衝之艱難。

  通訊中的夏農公式限定了通道容量,無線訊號的繞射性決定了頻譜空間有限。要想拓展終端能用到的流量,只能靠大規模部署基站來實現某種程度上的空分複用,但代價就是管理複雜度和成本的急速上升。

  摩爾定律很快就要到頭了,因為10納米以下,量子效應就要來進行干擾。指望通過簡單計算能力的增加來實現強人工智慧是一廂情願的幻想。

6.3.3 正在面臨的高複雜度科學魔鬼

  現在橫亙在人類面前的新技術臺階,其高複雜度既有理論上的,也有技術本身上的。

  前面提到過,科學的意義在於為技術試錯指明可能的方向,減少試錯的次數和成本。但科學發展到今天的龐大規模,一方面,已有科技道路的分工之細,子領域之複雜,已經遠遠超出前輩科學家的想象。另一方面,傳統的線性分析手段在新領域遭遇了困境。

  科學體系的構建之初,很多科學家往往是全才,一人精通數個領域,比如牛頓在數學,力學和光學方面都成就斐然。即使在愛因斯坦的年代,也存在費米這樣的物理學全才。但科學大爆炸後,分工越來越細,現在這樣的人物已經不可能存在,絕大部分科研工作者都是關注於一個極小的領域。

  舉一個例子:南方週末的報導:拯救宇宙中最巨集偉的定理
  【http://www.infzm.com/content/110925】
  大致內容是四位數學家——斯蒂芬·史密斯(Stephen Smith)、邁克爾•阿施巴赫(Michael Aschbacher)、理查德•萊昂斯(Richard Lyons)、羅納德•所羅門(Ronald Solomon)——剛出版了一本書,延續著180多年來的工作,全面概述了數學史上最大的分類問題。這本書叫《有限單群分類》(Theclassification of Finite Simple Groups)。但對於代數學家而言,這本350頁的鉅著是一座里程碑。它是一般分類證明的摘要,或者說是導讀。完整的證明多達15000頁——有些人說接近10000頁——而且散落在由上百名作者發表的數百篇期刊論文中。它是數學史上最龐大的證明。

  為了儲存“巨集偉定理”長達15000頁的證明,幾位年老的數學家正在與死神賽跑。全世界能夠理解這些證明的人所剩無幾,他們害怕在年輕一代數學家接班之前就會離開人世。2011年的這本著作只是勾勒出了證明的梗概。實際文獻無與倫比的篇幅將這個證明置於人類理解能力的危險邊沿。“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將所有東西都讀過了。”所羅門說,他現在66歲,整個職業生涯都在研究這個證明。(他兩年前剛從俄亥俄州立大學退休。)在慶功會上接受慶祝的所羅門以及其餘三位數學家,可能是當世僅有的理解這個證明的人,而他們的年歲令每個人擔憂。史密斯67歲,阿施巴赫71歲,萊昂斯也已經70歲了。“我們現在都老了,我們想在為時已晚之前,將這些想法傳遞下去,”史密斯說,“我們可能會死,或者退休,或者把東西忘掉。

  換句話說,全世界已經沒有接班人來從事這項群論(廣泛應用於粒子物理學)中的基本工作。這種情況不單發生在群論領域,其它很多領域也發生過。在一個科研工作者數量幾十倍於愛因斯坦時代的世界,由於分工過細和高複雜度,很多子領域竟然後繼乏人!儘管人類做出了很大努力,簡化前沿成就,讓後來者能更容易上手(舉一個例子,赫茲讓電磁場方程的數學表達形式更清晰簡單),但正如一位教育學者說過的,大部分人永遠學不會微積分,必須承認個人的智慧能力如金字塔般分層次,即使對於頂尖的那一部分人,再牛的輔助手段和先進教學方法,也無法讓他們在初中年齡之前掌握微積分。而微積分只是前沿的一個基本工具,後續的很多知識,其難度遠遠超過微積分。現今年代,真正能明白某個子領域前沿的人是少數。在這種情況下,很難指望該子領域繼續取得革命性突破,並帶動整個科技前沿的發展。

  體量快要壓垮自身的同時,在很多領域,非線性這個魔鬼開始來騷擾了。

  從牛頓時代開始,絕大部分科學家都厭惡非線性,往往採用各種疊加手段和理想模型來避開非線性。而大部分教科書(研究生階段之前),都是重點討論線性情況,對於非線性都是一筆帶過。原因很簡單,前輩的大部分理論成就,都是採用線性方程描述的!絕大部分非線性情況是找不出解析解的,只能採用各種複雜手段去逼近。理論儲備如此,自然希望處理問題也採用線性手段。

  但真實的世界是非線性的。舉幾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是孤立波。1834年秋,英國科學家羅素在河流中觀察到這個現象。羅素認為孤立波絕對不同於普通的水波,應是流體力學的一個解,並試圖找到這種解,但沒有成功。因為傳統的線性分析手段無法給出解釋。後來在非線性電磁學、固體物理、流體動力學、神經動力學等學科中,相繼提出了一些與孤立波有關的問題。在100多年的歷史中,孤立波與孤立子是推動非線性科學發展的重要概念之一。大家可以去搜索一下相關方程,其複雜度遠遠超過大部分人的想象。
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05890-215194.html】

  同樣,湍流等現象也是傳統流體力學所無法解釋的。

  第二個是等離子體的非線性。人類對於託卡馬克裝置寄予了極大的期望,期盼“人造太陽”能一勞永逸地解決能源問題。但幾十年的研究下來,發現磁約束遠不是想象中那樣簡單。近年來相繼在託卡馬克實驗上發現了多種等離子體的約束模式,不同模式之間的轉換具有典型的非線性動力學特徵,外部控制引數的小的變化會導致等離子體約束特徵突然的、大的變化,是為約束分岔(其實可以理解為蝴蝶效應的變種)。

  第三個是生物體。為什麼一堆大分子結合在一起,就能自我行動,自我覓食和自我繁殖?為什麼一個受精卵可以成長為一個胎兒?線性手段根本無能無力。生物體這種自組織現象找不到合適的數學描述手段。

  過去的幾百年,可以用各種線性手段來逼近非線性,但科學發展到今天,前沿顯然再也不能這樣做“縮頭烏龜”,而非線性天生就具有高複雜度!

6.3.4 源自技術根底的困境

  前面一再提到,技術實踐的主要步驟是試錯。儘管現代科學理論為試錯指明瞭方向,但真正落實到實際中,依然要靠試錯來找到一條“利其然”的可行路徑。技術的發展歷史一再表明,往往需要大量的試驗和金錢,才能使得技術及其產品精細化,進而引發正反饋效應。

  以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技術——如何生火——為例來解釋下試錯的流程。

  絕大部分現代人對於如何生火這個問題都覺得很茫然,不就是按一下打火機嘛。但打火機這個技術產品本身是科技樹幾千年進化的結果,原始社會時期,人類可能花了幾十萬年才掌握生火這項技術。原始社會早期的常見火種來自於雷電劈木和火山爆發,雖然這二者不可控,引發的火災帶來了災難,但烤熟的動物肢體也使得原始人類能夠嚐到前所未有的美食,火能帶來好處和利益慢慢在人類思維中固化。老天不可靠,人類開始嘗試主動生火。燧石擊火受原材料限制過大,鑽木取火比較普遍。來看一下典型的鑽木取火方案(下面一段源自百度):

  取一節竹子,鑽一個小孔,往裡面塞入一定量的易燃物如干燥的稻草。然後,取一根直徑比竹孔大的筆直的小木棍,把其中的一端削尖,只要尖頭可以卡入竹子的小孔中就行了。最後,把竹子固定在某個地方後,再將木棍的尖端部分插入小孔內,用雙手掌心夾著木棍使勁地搓,竹孔受熱後會使旁邊的易燃物著起來,這時手不但不要停下來還要用嘴對著竹孔內著起來的易燃物吹氣,直到易燃物完全燃燒起來,這時鑽木取火就算完成了。

  在原始社會時期,要發明出如上一套可重複的鑽木取火技術,會遇到很多問題。

  首先,如何保證竹子上有一小孔?在最早的時期,人類還沒有發明出鑽孔技術,只能蒐集大量的竹子,碰運氣看哪些竹子上面有小孔。竹子本身必須乾燥,內部越乾燥越好,如何獲得乾燥的竹子?必須放在太陽下暴晒很長一段時間,由於內部不容易觀察,為了確保成功率,通常要準備一定數量的竹子。

  其次,必須有一定量的易燃物,如干燥的稻草和樹葉。哪種易燃物最好?這個也必須花費大量資源來確定。

  再次,最早可以靠運氣蒐集自身帶尖頭的枝條來進行實驗,但能“利其然”的技術顯然不能完全建立在運氣上。那如何把小木棍一端削尖?原始社會時期可沒有現今的金屬工具,只能依靠石斧。鋒利石斧怎麼獲得?依舊只能在自然界中碰運氣,通過大量篩選才能偶然獲得一把鋒利的石斧,但一把鋒利的石斧可以確保多根合適枝條成為必然。

  最後,不得不說,夾著木棍使勁地搓是一項很耗體力的運動,如果只搓幾下就放手,運氣不會眷顧。

  這麼多技術關鍵點,都是必須要靠大量的反覆實驗才能獲得突破。只有大量實驗和蒐集,才能發現竹子必須乾燥,才能發現竹子上有小孔的好處,才能發現幹稻草容易點燃,才能發現鋒利石斧必不可少,才能發現手掌搓得通紅是必然的。

  換句話說,精細化的技術,一般是在無數粗糙方案中脫穎而出的,或者說,耗費了大量資源後才能產生的。

  掌握了鑽木取火後,人類可以依靠火本身來把竹子和稻草烘乾,讓生火更容易。顯然,這是一種正反饋。進一步,火使得食物更容易消化,來源更廣泛,而且是一種對付猛獸的利器,人類自身的數量和體質獲得了增長,這反過來也能讓鑽木取火更容易。最後,藉助自然界中部分偶然存在的高品質礦石,火可以用來進行原始的金屬冶煉,獲取鋒利遠甚於石斧的原始金屬工具和鑽頭。

  火是人類利用化學能的開始,人類文明由此濫觴。

  鑽木取火的例子表明,技術及其產品精度的每一次提升,都需要大量的試錯。技術進步需要耗費資源和財富,幸運女神的青睞建立在大量的初級方案和產品上。從工業革命開始,這種試錯的成本越來越高,個人的好奇心在研發中作用逐步減弱。科技樹各個分支上能夠長久留存下來的技術,都是在周邊領域支撐技術和資源環境約束下能滿足資本預期回報的方案。

  當技術發展到21世紀的空前複雜度,資本回報預期成了技術突破的關鍵。以可控核聚變這項21世紀的“生火”技術為例,由於理論上的非線性,更需要大量的實驗來獲取突破。一種技術方案所涉及的基礎設施都耗資驚人,任何一次實驗都必須耗費大量資源,以至於全世界各大強國必須聯合起來才能承擔ITER的開銷。現在任何方案都看不出一絲成功的跡象,如果要找出一條可行路徑,人類社會要投入的金錢可能是一個天文數字。預期不明朗,資本估計不願意幹這種傻事。

6.4 高複雜度帶來的諸多惡果(more is different)

  1972年,諾貝爾獎獲得者,著名物理學家菲利普•安德森在國際上最著名的《科學》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論文“More Is Different: Broken Symmetry and the Nature of the Hierarchical Structure of Science”(Science, 177 (4047): 393-396)。文中指出,過去數百年取得輝煌成功的還原論思想不能無限擴充套件使用。打一個比方,按照還原論的思想,分子物理受基本粒子物理支配,化學受分子物理支配,生物學受化學,心理學受生理學支配,社會科學受心理學支配。如果按照這種理論,那麼,應用關於基本粒子物理的幾條規律就能推導人類複雜的行為,但人類直覺會發現不是這樣。Anderson指出,大型和複雜的基本粒子集合體的行為,並不能按照少數基本粒子性質的簡單外推來理解。事實上,在複雜性的每一個層次,都會有嶄新的性質出現。簡單一點,就是整體絕對不是部分的疊加,複雜度會改變一切,或者說:more is different。

  過去數百年中,人類發明了多種多樣的手段來處理技術複雜度,如模組化和流水線化。但技術複雜度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很有可能迎來了一個“more is different”的時代。

6.4.1 吾知也有涯和生死競賽

  當代科學體系、技術體系和工業體系的複雜度和規模性已經大大超出了二戰前的水平,這對於人類科學創造設定了悖論陷阱。前面已經指出,鑑於現代科學技術的龐大體系,像牛頓和費米那樣的全才已經不可能出現。就是對於一個狹小的領域,高複雜度也帶來一個很明顯的事實:人類大腦的學習速度跟不上覆雜度的擴張,人類肉體的衰老速度超過了大腦的思考速度。

  大量的心理學研究表明,絕大部分人在50歲以後,都會變得日趨保守。查閱一下歷史書就知道,絕大部分突破性的科研成果,都是在科技工作者中青年時代取得的。正如一位網友指出的,現代科學和技術的龐大積累已經成為人類創造力的巨大負擔。在十八世紀、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前期,大多數科學家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做出了偉大的科學成就,而現在個人做出偉大成就的年齡已經越來越推遲。

  對於科技而言,人類的個人創造力的黃金期是在十八歲到三十五歲之間,因為這段時期最具思想奔放力,思想束縛也最少,許多最偉大的天才都是在這個年齡段奠定基礎的。牛頓和愛因斯坦的黃金創造就在這個年齡段,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獎時是36歲,李政道是31歲,他們所獲獎的成就是在獲獎之前2年的發表成果。數學群論天才伽羅華在極其短暫的生命中做出了偉大的數學貢獻,他死亡時年僅21歲。與牛頓齊名的麥克斯韋在34歲時完成電磁場理論的經典鉅著《論電和磁》,將電與磁、電與光進行理論統一。而麥克斯韋從24歲開始就確定了自己的學術目標,為只能停留在實驗層面的法拉第進行理論層面的闡述。
  除了科學領域,技術領域也一樣。愛迪生、比爾·蓋茨和喬布斯都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嶄露頭角,做出巨大貢獻。

  二戰後,高複雜度使得科學家和技術創造人員在人生創造力的黃金期仍然在學習而不是創造,很多人到30歲時才剛剛摸清楚本學科領域的框架,然後才開始起步進行科學研究,而這已經錯失了人生創造的黃金期,讓革命性的思想激盪越來越難產。

  儘管人類社會做出了種種努力來加速個體的學習速度(包括知識整理,路徑規劃,計算機輔助和模組化處理),但不幸的是,學習的時間越來越長。30歲出頭才博士畢業已經是標配,真正弄懂前沿還要花上一段時間。學科必需的知識積累下去,總有一天,即使那些傳說中的天才,也要窮盡大半輩子功夫用於對舊有知識的學習。

  高複雜度讓現在的博士對不起“博”這個字,為了應付知識上的深度,很大程度上犧牲了知識的廣度。人類歷史上,許多科技突破都是觸類旁通,借用其它領域的進展來打破本領域的困境,最典型的就是愛因斯坦把黎曼幾何引入到廣義相對論中。現代研發工作者常常糾結於某個問題而不得其解,可能其它某個領域的方法或思想完全可以借鑑過來,但人性往往很容易陷入區域性極值點這樣的困境而不得脫身,而高複雜度,把坑挖得比任何時候都深。

  知識積累轉變成負擔,目前看來沒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至少到現在為止,人類大腦的思維能力還沒有表現出加速進化的苗頭,換句話說,人類大腦和500年前相比,沒有什麼變化。也許有人會提出異議,認為天才的學習速度和思考能力遠超常人,但技術的一大特點是,技術是人和社會互動的產物,要把想法變成現實,需要大量相關人員來配合工作,光有天才是遠遠不夠的。

  有不少人把希望寄託在人工智慧上,甚至是具備創新能力的人工智慧上,也有人認為人類大腦還可以進一步開發,說不定生物學方面的進展會讓大腦革命成為可能。但這是一場軍備競賽,可以預見,無論超級人工智慧,還是大腦革命,所涉及的理論和技術複雜度都會奇高無比,那麼,人類在垂垂老矣之前,能夠克服這個高複雜度,造出“克服複雜度的工具”嗎?

  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對於人類來說,目前是:“生也有涯,而知也有涯,累矣!”

6.4.2 技術的維護成本

  前文提到過,可以把技術元素看成是生命體。生物需要定時進食和休息,技術元素一樣需要維護。低階生物可能一點渣滓也能活下去,高等生物,如人類,需要耗費鉅額負熵流;早期的技術不需要人類付出過多精力,現今的複雜技術需要整個人類建立一個龐大的制度來維護。

  人類的技術演進流程好比在蘋果樹上摘蘋果,最容易發現,最好摘的蘋果一定率先被人們收入囊中,同樣,首先開發出來的技術都是低複雜度。以能源技術為例,木柴的能源密集度最低,但很容易獲取,動動手就可,無需太多的技巧。其它領域的技術也一樣,在工業化到來之前的古典社會,絕大部分技術產品的使用和維護都比較簡單,即使一個生手,目不識丁,經過簡單培訓後,很快就能上崗操作。

  但低垂的果實摘完之後,複雜度開始升高。煤礦的開採難度就遠大於木柴,需要一系列的配套裝置和技巧。雖然煤炭提供的能源遠大於薪柴,但相關操作已經開始職業化。而石油開採難度進一步上升,具體需要進行勘測定位、方案設計、鑽井開採等一整套工作,這都需要人力與物力成本的投入,而且不是簡單的人力,是需要接受過一定教育程度的人力。

  這種趨勢一直未見減緩,二戰後,不少技術產品的複雜度到了一個驚人的高度,比如核電站。不經過長時間的專業學習,根本不能明白其中原理,要熟練地使用技術產品,也必須經過長時間的培訓。

  與技術產品複雜度同步,社會其它方面也變得逐漸複雜起來,最典型的就是財務稅收體系,現代財務體系的複雜度也不是過往歷史所能想象的。
即使不謀求技術的進一步發展,要維護現有的體系,人類社會也必須付出大量的成本。

  義務教育就是一個典型例子:資本的牟利建立在大眾的專業技能上,工業化帶來的技術複雜度是義務教育被推行的最大動力。反映在社會層面上,就是大眾受教育時間的延長(包括學校教育和職業培訓)。工業革命前,人均受教育的時間可能還不到1年,後來變成3年,6年,9年,到了現在,大部分國家都基本普及了12年教育,很多國家高等教育都進入了大眾化階段。

  另一方面,不少機構必須專業僱傭大量的人員來維護現有的設施,一個複雜產品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專業技術,並不是隨便拉一個人來就能幹活。比如筆者在公司幹活的時候,大部分時間竟然並不是在編新程式碼,而是在維護前人留下的程式碼,和系統其它方面的人進行聯調!

  一個公司,尤其是大公司,真正展開探索性工作的微乎其微,公司的開銷大部分耗費在維護現有產品上。而對於使用這些產品的機構而言,不少開銷也來自對技術產品的維護上,最典型的,飛機發動機的壽命期維修保養費用竟然是購買費用的3倍以上。

  所以,很多時候看上去嚇人的研發技術費用,真正用到刀刃上的只佔一小部分。進入新世紀,NASA的年度經費雖然和高峰期不能相比,但絕對數目仍然嚇人,但為什麼NASA在前沿技術上似乎沉寂了?除了複雜度本身的原因,NASA的大部分經費都用來維護和養人!

  如果考慮到全世界都流行的經費挪用問題,比例會更小

6.4.3 來自社會的負反饋

  現代社會,無論科學還是技術,都和所處社會有著複雜的糾纏關係,影響社會,也受社會反饋,這種反饋,早期可能更傾向於正反饋,但如今已經變成負反饋。

  前文提到過,二戰後的技術研發工作和以往有了很大不同,絕大部分領域,已經沒有了早期愛迪生那樣的“獨行俠”。一款新產品的開發,往往包含需求分析,方案設計,製作實現和測試評估等階段,大部分產品的研發費用,都超過了個人財力所能承受的範圍,必須依靠企業的力量來組織實施。而像大型粒子加速器這樣的科學研究裝置,已經不是一個人或一群人能承擔得起了,只有國家出面,才可能建立相關的基礎設施。

  很多科研工作者抱有一種奇怪的理想:科技研發是很高尚的事,科技投入是社會和國家的一種義務。但事實是,高複雜度下,由於不能確保科技研發會一路順風,甚至不能確保研發方向是對的,社會和資本對於相關投入持謹慎態度。當科技工作者要依靠外部經費才能開展研究工作的時候,科技工作者會突然發現:進步的最大阻礙不是大自然,而是所處的社會。

  從知識進步的角度講,人類社會有義務提供無盡的資源來支援科技研發工作,畢竟要引進新的負熵流,離不開科技的躍進。但現實卻是另外一回事。
首先,社會是由形形色色的團體構成,大部分團體有自己的利益訴求,不可能,也不願意長期為科技的鉅額經費買單。比如,如果要投票削減福利來為科技研發籌集資金,即使宣傳者把未來描繪得比天堂還好,大部分人還是會投票否決該決議。同樣,企業的首要目的是利潤和維持經營,研發目的是為了賺錢。因此,撥款人思維的角度和科技工作者不同。撥款負責人必須考慮投入產出比。必須考慮來自公眾或董事會的壓力。

  其次,人類社會由將近200個國家和地區組成,離“全球大同”還差得遠,國與國之間充滿了競爭和鬥爭。這種競爭有時是科技的推動力(比如冷戰期間的航天競賽),但在資本日益佔據統治地位的21世紀,開始逐漸展現負面效應。

  而現代科技的高複雜度帶來了一個很要命的缺陷:花費巨大。愛迪生當年進行白熾燈改進的時候,進行了500多種材料的驗證或試錯,但沒關係,花費不大,個人可以承擔。現代粒子加速器能進行500多次的實驗嗎?不經過一系列冗長的手續和準備,進行一次實驗都不可能。這種鉅額花費意味著科技研發最終取決於各個利益團體的博弈。

  下面給出幾段和技術有關的事實:
  (1)超導超級對撞機(Superconducting Super Collider,簡稱SSC)。1993年10月21日,美國眾議院和參議院達成一致意見,停止修建SSC,1993年10月26日眾議院以332對81通過了最後的修正提案。該提案經過參議院程式性的步驟後,由克林頓總統簽署實施。至此,儘管已經投資了20多億美元,SSC真正壽終正寢了。
計劃要花掉80億美元,但冷戰後的美國人承受不了,提前終止。

  (2)2011 年2月24日美國“發現”號太空梭從佛羅里達州肯尼迪航天中心發射升空,前往國際空間站,服役近27年的“發現”號將最後一次執行飛行任務。2011年 7月21日美國“亞特蘭蒂斯”號太空梭於美國東部時間21日晨5時57分(北京時間21日17時57分) 在佛羅里達州肯尼迪航天中心安全著陸,結束其“謝幕之旅”,這意味著美國30年太空梭時代宣告終結。

  1970年,在美國登月後,中國才把第一顆人造衛星送上天。2003年,中國人第一次進入太空,比美國人晚了40多年。但隨著太空梭這條技術道路的落幕,美國花了幾千億美元,進展不大,中國在太空梭上基本沒有投入。2011年後,中國和美國實際上站到了同一起跑線上,大家以後都得靠宇宙飛船。

  (3)美國為了造出原子彈,傾全國之力,花了20億美元(1942年的20億,當時一盎司黃金才38美元)。但後來的國家造原子彈越來越容易,比如巴基斯坦和朝鮮這樣的工業小國都能造。

  (4)相比歐洲,美國是一個低福利社會,但其每年在福利上的投入是可控核聚變研發投入的百倍以上。

  科技研發並不一定能保證成功,很多時候,前沿都是在試錯,探尋可行的技術道路。前文已經提過,精細化的技術方案和產品都是大量試錯後才會產生。在工業文明的早期階段,愛迪生進行燈絲試驗時,大部分試錯成本開銷不大,多試幾次沒關係。但隨著技術複雜度的提高,開銷急劇增大,試錯變得越來越昂貴起來。尤其是在探尋下一條可行的技術道路的時候,一步失誤,幾十年都難挽回。上面提到美國太空梭道路,NASA本來指望太空梭大幅降低太空成本,結果太空梭的成本不低,故障率反而更高,美國人在這上面30年的投入基本打了水漂。

  如果單是自己試錯失敗了不要緊,對自己也是一種經驗的積累,但問題是自身的失敗反而給競爭對手指明此路不通,不必投錢。現今中國對於太空梭沒有絲毫興趣,全心全意走宇宙飛船路徑,NASA原本對中國的40年優勢被抵消了30年,而中國的花費相對小得多。

  即使試錯成功,找到了一條技術路徑,但先行者的悲哀就是,鉅額投入帶來的成功很容易被競爭對手模仿,而且往往是隻需要耗費相對少得多的經費就能模仿,比如原子彈。

  美國人作為科技進步的領頭羊,後來也慢慢琢磨明白了,自己花錢進行科技投入,讓競爭對手沾光,冷戰時是迫不得已,但這種事還是越少越好。所以世界看到了美國終止超導超級對撞機的修建。原因很簡單,如果SSC實驗不能提供基本粒子的有用資訊,建了也白建;如果能提供有用資訊(注意,只是資訊,還遠沒有達到利益階段),那世界其他國家豈不是白白分享?即使封鎖資訊,但封鎖資訊本身就是一種暗示,其它國家可以不慌不忙的建造自己的SSC,對其它國家而言,一點風險都沒有。

  對於美國納稅人而言,除非鉅額投入能夠帶來可觀的現實利益回報,或者面臨冷戰那樣的生死競賽,不計成本的進行科技研發的確是一種愚蠢的行為。
  總而言之,西方在冷戰後通過各種手段(尤其是美國的金融手段)佔據了世界上的大部分財富,本應把這部分財富用於事關人類生死的前沿研發上,但沒有了蘇聯的威脅,面對高複雜度和預期不明朗,西方更願意把這部分財富轉為金融資本來繼續剝削第三世界。因此,現在西方發達國家的研發工作,大部分都是在公司層面上進行的。真正能夠開闢一條新技術道路的研發,往往需要國家出面組織或擔保,但現實是美國人處於猶豫不決狀態,其它國家也不是活雷鋒,於是,三個和尚沒水吃的情形出現了。

6.5 簡單的數學推導

  本節嘗試著用數學知識來解釋一下複雜度的變化趨勢。

  首先要表明,技術複雜度的發展是一個混沌系統,影響技術發展的因素太多,無法精確預測未來技術的走向,本節中的數學推導只是聊勝於無,用來解釋一下以往技術的發展流程。影響技術的因素很多,其中人類的好奇心和探索欲是一個很難給與數學描述的變數,而且往往是技術革命的起點。因此,下面的微分方程不能解釋技術如何緣起,只能描述出現後的變化趨勢。好在人類歷史一再表明,技術發展依賴於資源投入。

  從歷史上看出,在低複雜度的情況下,稍許的技術改進,都會帶來讓社會震驚的效果。在高複雜度的今天,技術開始遭遇社會的負反饋,改進效應在遞減。另一方面,社會資源有限,掌權者永遠關注的是社會的穩定,研發投入的份額有限。

  複雜度用變數C表示。C值大,代表社會技術水平高。K代表社會承受度或最大資源投入比例。那麼,複雜度隨時間t演變的微分方程可以表示如下:

dC/dt = g(C,K,t)+f(C,K,t)

  g代表初期的正反饋效應,但要注意,這種正反饋效應會隨時間變化而快速遞減。f表示中後期的資源投入比例,這個資源投入隨複雜度增長而下降。
對於技術發展而言,最好的情況是dC/dt=qC(q為一個比例常數),用複雜度來推動複雜度,C的曲線變化呈指數增長。這是理想的技術發展軌跡,技術永遠處於爆炸中,但實際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

  如果能夠dC/dt=q,那麼,複雜度從頭開始就是線性增長,且永無盡頭,這也不符合人類的觀察事實。

  綜合前面各節,可以看到,複雜度的變化有如下特點:
  (1)技術的發展受資源(廣義上)推動,原則上,一個社會投入的資源比例越大,越能推動技術發展。

  (2)能夠“利其然”的技術出現初期,往往具有正反饋效應。舉一個例子,原始社會中,原本絕大部分資源用於捕食,但弓箭技術的稍許改進可能導致捕獵效益上升,部落會自願投入更多資源來改進弓箭技術。也就是說,初期的複雜度增長,能夠反過來進一步推動複雜度增長。

  (3)考慮到邊際效用遞減規律,中後期的複雜度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