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吉姆

艾莫斯軟綿綿的倒著，黑色眼睛緊閉。他的嘴巴張開，嘴脣發白。後背上的彈洞約有拇指那麼大，而從前胸穿出的彈洞，比兩個拳頭加起來還要寬。脊椎骨上的肉呈黑色，使他看起來像被人撕裂的蟲子。

“我們得走了，”特蕾莎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拉著他的袖子，“吉姆！我們必須馬上走。”

他轉身看著她——她急切地皺著眉頭，頭髮向後蓋在耳朵上。她旁邊的穆史克拉特，焦急地上竄下跳，嗚嗚有聲。或許，他也是這樣的神態。他打算說“好吧”，但是突然想要嘔吐，好在及時轉過身來。

“我們得走了，”他想。“快點。把它拖起來。”

他走到艾莫斯身邊，一手放在大個子的膝蓋下，一手搭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在地球上，他從來沒有舉起過他。阿巴斯亞的重力是四分之三g，雖然他依然很重，但是可以抱得動。一個男人，一個小女孩，一條狗，一具屍體，開始跑向“羅西南多”號。吉姆想大喊“快點”，可是看到艾莫斯被炸開的胸膛，他胸口緊繃，難以開口。他沒有回頭看。他的視線漸漸變窄，就像在一條慢慢收縮關閉的隧道中奔跑。他必須登上飛船。一片冰涼且潮溼的液體把衣服粘在他的腹部和大腿上——艾莫斯黑色的血液從他身上流了下來。

在他們前面，氣閘打開了。亞歷克斯站在裡面，一隻手拿著步槍，向他們揮手。狗狗最先到達船閘，沒有意識到重力的改變，撞到了船體。特蕾莎從中間抱起穆史克拉特，和她一起爬上梯子。艾莫斯身體的重量拖慢了吉姆，在最後幾步，亞歷克斯伸出手接應他。吉姆跪下，將屍體放到甲板上。跑的過程中艾莫斯的眼瞼裂開了，下面的眼睛死氣沉沉。吉姆合上了它們。

“草，”亞歷克斯說。“剛才發生了什麼？”

“馬上起飛。”

“好的，”亞歷克斯說。“我們貯藏好他，我們可以——”

吉姆搖了搖頭，開啟與奈奧米的連線。“我們進來了。把我們弄上去。”

“你們在座椅上嗎？”

“不在，所以彈跳不要太劇烈，只需要把我們帶離這裡。”她沒有細問。推進器的轟鳴聲讓他的牙齒格格作響。他抓住特蕾莎的肩膀，把她拉近，在她耳邊大喊道：“將狗狗帶到她的位置上，你自己繫好安全帶。我不知道後面會發生多糟糕的事情。”

她用一種他覺察不到的平靜看著他。她委屈，害怕，痛苦。她還是個孩子，怎麼能承受目睹的一切？他能承受得了嗎？

“他沒有固定好。”她說。

“他不會在意的。去吧。”

他們身下的甲板搖晃著，載著他們慢慢地從飛船下方向引擎下方移動。穆史克拉特發出嗚嗚聲，特蕾莎提起她的頸圈，把她帶走。艾莫斯的身體晃動著，翻了個身。亞歷克斯眼中閃過一絲驚恐，吉姆感到一陣憤怒。這位老友眼中的苦惱太多了，要是安慰他，不知多久能說完。他隨著甲板顫動，不知道是穿過大氣層引起的振動，還是自身的抖動。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我們必須上操作檯。”吉姆喊道。亞歷克斯向艾莫斯血肉模糊的軀體邁了一步，差點摔一跤，隨後兩人搖搖晃晃地朝中央升降梯走去。他們正在扶手間移動，甲板開始劇烈顛簸起來。推力和行星的引力作用到膝蓋和脊椎上，令他疼痛。他的視線變黑，不能視物。他思緒混亂，有一瞬間，不確定是在逃離新埃及還是拉科尼亞。到達升降梯時，他坐下以防暈倒。再次站起來時，思緒恢復正常。

亞歷克斯蹲坐在他旁邊。“你沒事吧？”

“他們在校園裡等著我們。他們知道我們要去那裡。”

“對不起，”亞歷克斯說。“當時我應該在那裡。”

“在我們撤離的時候，她向艾莫斯的後背開了一槍。”

亞歷克斯不再說話，因為沒有什麼好說的。吉姆看著自己的飛行服，從腹部到膝蓋都被染為黑色。雙手也成了黑色，還有一股血腥味。

升降梯一層一層地上去。到達操作檯時，吉姆要麼是已經醒過神來，要麼是精神完全遊離——很難分辨出來。

到達大氣層上方後，行駛平穩了。狂風呼嘯而過，由於空氣稀薄，雖然時速500公里，產生的激流對他們的影響還比不過一陣微風。他感到，腳下的甲板越來越穩定。奈奧米坐在座椅上，操控著飛行面板。當他坐到她旁邊的座椅時，她瞥了一眼，流露出對他身上血跡和來自誰的疑問。

“艾莫斯的？”她問。

他搖搖頭，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不是談論它的時機。他知道，她是明白的。

亞歷克斯上到駕駛艙，肩膀上的步槍還在飄動。片刻後，他向下喊道：“馬上要起飛了。”

“收到。”奈奧米答道。“我負責火力。”面前的顯示屏切換到飛船的武器狀態介面——定點防禦炮，魚雷，安裝在飛船龍骨上的軌道炮。吉姆調出戰術地圖，顯示屏上，一側是阿巴斯亞的放大版地圖，另一側是新埃及星系及其附近的空域圖。一條紅線，用於標記檢測到了他設定的威脅，籍此通知他。他的胸口像懸了一塊石頭，帶著它，他開啟飛船的標識。

“有敵人過來了。”亞歷克斯在上方喊道。

“我來對付他們。”吉姆回答。

奈奧米的聲音傳來，嚴肅而又平靜，和以前遭遇危機時的語調沒有兩樣。“那是艘暴風級驅逐艦嗎？”

吉姆看著分析報告。如今只剩下一艘磁星級戰艦，滯留在拉科尼亞，用於防衛他們的家園；暴風級驅逐艦是拉科尼亞軍事力量的支柱，哪怕只是一艘，“羅西”號都對付不了。不過從報告上看，眼前的這艘飛船體型較小，設計矮而寬，引擎構造專注於追求速度。

“不是，”他說。“船體太小了。也許是探險者之類的。我說不準。”

“好吧，它朝著我們飛過來了。”亞歷克斯說。“而且，它看起來怒氣衝衝。”

“我們能利用行星把它和我們隔離開嗎？”

“要是下降到一個較低、速度又快的軌道上，也許能堅持一會兒。長時間的話，不能。”

“既然如此，給我一點時間。”

奈奧米沒有說話，只是迴圈檢查了一遍定點防禦炮的狀態。如果開打，他們最好做好孤軍作戰的準備。吉姆的第一個想法是背對恆星，儘可能快地飛向星環門，離開這個星系。

可是他的想法行不通——拉科尼亞的飛船速度比“羅西”號快。如果他們打算搶回特蕾莎，最好的做法是打穿“羅西”號的引擎，使它宕機，然後登船，從容不迫地帶走她。調轉飛船跑路將使自己更容易被對方射中。另一個選擇是與它幹仗。

他閉上眼睛。只能繼續思考下一步的行動，他很反感。他的思緒漂移不定，期望找到更好的方法。

“呃，吉姆？”亞歷克斯說。“需要做決定了。下面怎麼做？”

“草。”他想。“讓飛船正對他們，這樣他們要想擊中引擎，就必須射穿每一塊甲板。”

奈奧米和亞歷克斯靜默了片刻，隨即亞歷克斯說：“馬上去做。”

遠處傳來的推進器聲與不久前的轟鳴聲完全不同。座椅移動帶來的感覺輕柔溫和。

奈奧米點點頭，檢查軌道炮的電源狀態。“親愛的。你之前說過，反感‘人盾’的做法。”

“我已經從反感變成了憤怒。”

她點頭表示同意，之後螢幕亮起來，接受了一個集束通訊請求。顯示屏上出現一張男人的臉：寬寬圓圓的臉頰，深色的面板，濃密整齊的小鬍子。他身穿拉科尼亞的藍色制服，擁有上尉軍銜。他對著鏡頭點了點頭，平靜得好像在餐廳排隊。

“霍頓艦長。我是諾埃爾·穆加博，‘雀鷹’號的艦長。我請求你們返回行星地面。我想說的是，你和你的船員不會受到傷害。”

“你們的人剛剛用子彈射穿了我的機械師。”吉姆說，奈奧米聽罷目瞪口呆。

“你們也殺死了四名拉科尼亞海軍陸戰隊隊員。”那個艦長說。“我來這裡是為了幫助雙方減少衝突造成的損失，我接到的命令是讓你們留在這裡。我們需要特蕾莎·杜阿爾特的幫助，基於此，她必須和我們一起走。我們不會傷害她，也不會扣留你們。”

“我不相信你們。”

“你的懷疑改變不了我們的處境。”吉姆注意到那個人說“我們的處境”時的方式。與之建立交往關係。這將使痛下殺手變得更加困難，但也不能退縮哪怕一釐米。曾經作為拉科尼亞的囚犯，他有過類似的對話。“再次請求你們返回行星地面，讓我們採用非暴力的方式解決發生的一切。”

座椅發出低等級的醫療警報，他的血壓和心率令人擔憂。算不上危險，但也不容忽視。他關掉了警報。

“不可能，”吉姆說。“我想我們都知道這不現實。”

亞歷克斯從駕駛艙上呼叫。“他們在向我們靠近。要我改變軌道嗎？”

吉姆靜音掉麥克風。“再等會兒。”

“你建議使用什麼方案？”穆加博艦長問道。“我願意討論。”

“我建議你著陸，這樣我們就知道你不是威脅。然後我們離開。帶著那個女孩。”

“能給我一小會兒，讓我請教下上級嗎？”

吉姆點點頭，穆加博雙眼朝下，似乎在傳送一條純文字資訊。吉姆開啟一個戰術視窗。兩艘飛船在低軌道上繞著行星快速旋轉，互相瞄準對方，像三流娛樂節目中的槍手一樣。他不知道“雀鷹”號裝備了什麼樣的武器，但他清楚，它們現在都指向自己。

另一個窗口出現了。火力控制視窗，上面顯示軌道炮已經充電完成且準備就緒，並採用被動方式鎖定了拉科尼亞的飛船，這樣不會讓對方發現事態的升級。

“好了，”穆加博說。“我接受你的建議。”

“當真？”

“我們都重視那個女孩的安危。如果不得不再次就此事進行談判，那就等待後續吧。你可以走了。”

吉姆長長地吸了兩口氣。“你不會追趕我們吧。”

“你希望我這麼做嗎？”

“我覺得你沒有說實話。”吉姆說。“我覺得，一旦我啟動推進器，稍微轉轉向，你就會朝我的引擎射一炮彈。目前，你之所以還沒有這麼做，是因為必須射穿整艘船才能做到這一點，而傷害到特蕾莎·杜阿爾特的風險太高了。”

“我向你保證，並非如此。”穆加博說。

“那你先走。等我們可以自由離開的時候，你再回來。當我看到你回落時，我就知道你說的是實話。”

“確實如你所說，”穆加博說。“當然。我非常理解你的顧慮。”

“你在拖延時間。”

“我理解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霍頓船長。請相信我，我們對你和你的船員沒有惡意，而且我的提議是真誠的。”

奈奧米平靜的聲音傳到他耳邊的那一刻，戰術顯示屏閃爍起來。“他們先發制人，發射了魚雷。”

雷達跟蹤到了這對魚雷，它們從“雀鷹”號弧形射出。穆加博一直在爭取時間，直到他的船員敲定了一個射擊方案——將魚雷發射出去，繞過“羅西”號，然後弧線迴轉，從後面擊中她。幹掉引擎，保持飛船的其他部分完好無損。

吉姆按下發射鍵，“羅西南多”號下沉了幾分之一秒，隨即吐出一個兩公斤重的鎢質炮彈，飛向敵艦，主引擎暫時關閉，以補償這一擊。穆加博的畫面消失了，集束通訊斷開了。定點防禦炮滾動的、呼嘯的顫動傳遍全船。其中一枚魚雷從他的飛船旁邊一閃而過。

“我正在準備另一發。”亞歷克斯說。軌道炮顯示準備就緒。另一枚魚雷從飛船旁邊閃過。當兩枚魚雷鎖定“羅西”號時，它發出尖聲的警告。

“他們正準備再次發射。”吉姆說。

“我已經把反應堆設定為傾倒堆芯^①，以應對危機情況。”奈奧米說。

“亞歷克斯？”

軌道炮第二次鎖定“雀鷹”號，無需吉姆操作自動發射了出去。“我感覺你射中它了。”亞歷克斯說。

吉姆切換到外接望遠鏡。“雀鷹”號還在原來的位置，圍繞著行星旋轉，軌道也沒有改變。不過，船體的一側有一團氣體和水蒸氣噴出。“雀鷹”號的魚雷未能發射，所以被鎖定的警報聲消失了。

“他們可能在裝死。”奈奧米說。

“亞歷克斯，讓軌道炮對準他們。”

“收到。”

亞歷克斯調整飛船的軌道，保持對準“雀鷹”號，期間飛船產生了微小的上下位移，使得平衡架上的座椅有了些許移動。沒有再次被鎖定的警告響起，沒有對方雷達的主動掃描。吉姆重新拿起通訊器，試著發起集束通訊，要是穆加博接聽了，他自己還不知道說些什麼。通訊沒連線上。拉科尼亞的飛船在快速的低軌道上漂移，如果修復不好，幾周後它將在行星的引力下墜落，像流星一樣燃燒起來。也許他們是裝死，等待著自己被勝利麻痺，在飛船轉向的時候用軌道炮彈擊穿自己。

“亞歷克斯，”他說。“切換回機動推進器。如果他們不轉向瞄準我們，我們就脫離軌道，離開這裡。”

“收到。”亞歷克斯說，“羅西”號開始移動。他們輕輕地、慢悠悠地調整飛船身姿，如果響起針對“雀鷹”號的警報，說明對方確實在裝死。

警報沒有來。

“接下來幹什麼？”亞歷克斯問道。

“現在讓我們以最快的方式穿過星環門離開這裡。”

“有計劃去往哪裡嗎？”亞歷克斯問道。“菲達斯是在飛行計劃中，但是——”

“去弗裡霍德，”奈奧米說，她的聲音平靜而又威嚴。“之前我們計劃補給，況且機動推進器消耗了大量反應物質。那裡我們處於自己人的保護之下，同時可以繼續尋找造成當前糟糕情況的原因。這正是求之不得的。”

“哦，”亞歷克斯說，他的聲音表明建議不容樂觀。“他們可能不會歡迎我們這幫陌生人。”

吉姆聽到奈奧米解開安全帶的咔噠聲，隨後感覺到她靠了過來。她撫摸著他的頭髮，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地吻了她的手指。

“情況非常糟糕。”她說。

“是的。”

她等了瞬間，然後開口道：“艾莫斯怎麼了？”

吉姆搖搖頭。“我們失去了他，”他想說。“我失去了他。”

“唉，”艾莫斯說。“我吃了大虧。”

他從升降梯裡走進來，身上破碎的飛行服又溼又黑，好像他在上面潑了墨水似的。他胸口的洞口一圈蒼白的血肉，笑起來顯得猶豫不定。

奈奧米麵無表情。

“嘿，艦長。我們把特妮平安帶回來了，是不是？”

過了一會兒吉姆才明白過來這不是虛幻，隨後說道：“是的。我們把她帶回來了。”

“那條狗呢？”

“也帶回來了。”

艾莫斯走到操作檯，坐到一張空閒的座椅上，咕噥著，像是身有痛楚。“那很好。特妮真的很喜歡那條狗。氣閘室裡十分髒亂，我會把它清理乾淨，但是我需要先吃點東西。我真的餓了。”

亞歷克斯聽到艾莫斯的聲音，從駕駛艙下來。他臉色蒼白。“艾莫斯？”

“嘿，”那個大個子說，舉手打招呼。“我想，在那裡我一定被幹趴下了。我錯過了一些發生的事情。”

吉姆感到欣喜，確實如此。但是，隨之還有更多的東西。一次又一次的創傷讓他覺得有些不對勁，而發生的事情違反了他與生俱來的關於宇宙如何執行的認知。可能性的界限在哪裡？

“你死了，”他說。“你的後背中彈了，子彈炸碎了你的大部分胸膛。我看到了你的脊椎，支離破碎。”

艾莫斯以一種令人不安的方式一動不動，然後皺眉，點點頭。“嗯，是的。我想我知道那時的情景。”

吉姆笑了起來，笑容裡有著難以置信。或許還有欣慰。還有一些他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東西。“有什麼東西可以殺死你嗎？”

“我很確定我快餓死了。”艾莫斯說。

“嗯，”亞歷克斯說。“上帝保佑。”

奈奧米仍然沒有說話。艾莫斯觸到自己黑色圓形的傷口，摸索了一陣。那已經不像是面板了。不管是什麼，反正都是取代艾莫斯的東西使用他受傷的肉體制造的。吉姆想知道傷口內部是什麼樣子。他第一次想到，拉科尼亞人的無人機對他的老朋友所帶來的改變並沒有停止，儘管他們已經逃離那個星球。艾莫斯並沒有變得與眾不同，他正在經歷一個什麼過程。想到此處令人有些不寒而慄。

艾莫斯彷彿讀懂了吉姆的想法，皺起眉頭。“我不知道這整件事是如何運作的。但是，最好不要經常像這樣掛彩。”

譯註

①傾倒堆芯（dump core）：指的是從飛船的聚變驅動器（愛潑斯坦引擎）中去除聚變反應的過程。堆芯通常僅在驅動器嚴重受損並即將爆炸、摧毀飛船時才被傾倒。

by 印象

譯：22.3.24，22.3.25，22.3.26

校：22.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