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吉姆

吉姆睡不著。他躺在床上，三分之一g的加速度溫和地將他壓在床上的膠體中，似乎想讓他進入一種不會到來的平靜和放鬆狀態。奈奧米在她身邊蜷縮著，背對著他。曾幾何時，他睡覺的時候燈完全關掉，那是在拉科尼亞之前。如今，他把燈光的亮度調到比單支蠟燭還低，每當他從噩夢中醒來，藉此看著熟悉的房間輪廓，讓他覺得真實。他沒有做噩夢，因為他根本沒睡。

奈奧米在睡夢中喃喃有聲，她動了動，又安定下來。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她正沉入最深層的夢境。再過幾分鐘，她會顫動一次，就像她在防止自己跌倒一樣，隨後，她將打呼嚕。

坐牢期間，這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是他以為自己永遠失去的東西：失眠之時，身邊休息著他幾十年的愛人。在他放棄希望後，宇宙將之送還給了他，所以每當宇宙不令他感到恐懼的時候，他的心裡就湧起深深的感激之情。這種生活是如此渺小，如此珍貴，又是如此脆弱。

他們都是凡人。他確定，好日子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總有一天，他和奈奧米將吃最後一餐；總有一天，他的不眠之夜會走到盡頭。到時候，那將是他最後一次聽身邊“羅西”號的引擎嗡鳴聲。也許他知道末日何時到來，也許只有回顧時才清楚，也許一切結束得太快，以至於沒有時間注意到那正在消逝的美好和微小的時刻。

奈奧米猛地一顫，隨即靜了下來，然後出發低沉又柔和的鼾聲。吉姆透過疲倦微微一笑，數著她的呼吸，兩百次後她將完全入睡。隨後，他從床上爬起，就著昏暗的燈光穿上衣服。當他開啟通向走廊的門時，奈奧米轉過身看著他。雖然睜著眼睛，但她沒有醒來。

“沒事兒，”他說。“你繼續睡。”

她笑了笑。她笑的時候很美。她一直都很美。他關上門。

去往“鷹隼”號的航程，他們已經飛行了四分之三，現在處於最早的減速飛行階段。艾薇的回覆資訊——他們可以入港，她將確保不會出現安全問題，她歡迎他們——讓他有種與情況一點兒都不相符的正常感。就在奈奧米把他們的飛行路線和預計的攔截座標答覆給她時，吉姆仍然荒謬地將之當作是猝然到某人的公寓吃晚飯，實際上這更像是共謀叛變。但是，“德雷科”號並沒有跟著他們穿越星環門，而且不誇張地說，這裡沒有地方可供飛船藏匿。曾幾何時，阿德羅是一個能夠維持生命存活的星系。現在的它，裡面只有一顆恆星，一顆氣態巨星大小的綠色鑽石，“鷹隼”號和“羅西南多”號。

吉姆走進升降梯，乘著它慢慢地向上穿行於靜悄悄的飛船，來到操作檯。亞歷克斯站在一張座椅旁邊，手裡拿著一個杯子，在他面前的顯示屏上是明亮的星環門。現在，星環門距離他們已經很遠了，如果吉姆走到外面，他已經無法將它與數十億顆星星區分開來。在所有範圍內，它放射出漩渦般的類似極光那樣的能量波。

“嗨。”他打招呼。

亞歷克斯回頭看了看。“你上來幹什麼？”

“睡不著。我想來看看，是否需要我來代你值班。”

“我很好。”亞歷克斯說。“我在輪班工作，這對我來說就像下午三點。來點兒啤酒？”

“午後啤酒？”

“我可沒說是早上。”亞歷克斯道，一邊從座椅上拿出另一個杯子。吉姆接住，撕開封口，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從不理解那些無重力下還喜歡喝啤酒的人，”亞歷克斯說。“那不是酒，是一種含酒精的泡沫。”

“同意。”吉姆說，隨後向著顯示屏擺擺頭。“有情況嗎？”

“沒什麼新鮮的，但是……”亞歷克斯指了指明亮的星環。“我不明白。我一直看著它，在想它在搞什麼鬼。”

“呃，它還沒幹掉我們。這點似乎還好。”

“肯定會更糟。不過……你以為自己知道些什麼，對吧？然後，事實證明你只是習慣了它。它做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隨後，你認為這就是它所做的事情。而後事實證明，這可能是另外一回事。”

“把微波爐當燈使，因為它裡面有隻燈。”吉姆說。他試著回憶是在哪裡聽過這個比喻。

“是的，沒錯。”亞歷克斯說。“你以為你瞭解它，其實你只是熟悉而已。”

吉姆又喝了一口啤酒。啤酒花喝起來像蘑菇。“我希望艾薇已經弄清楚一些事情。我想說的是，她比我們知道的更多。”

“這個希望可以有。”亞歷克斯同意道，然後從杯子裡擠出最後一口啤酒，把它扔進迴圈器。他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

“你抱多少希望？”吉姆問。

“一些。”

“你喝醉了？”

亞歷克斯細想一下這個問題。“一點，我認為。”他坐到座椅上。“小時候，我有一個非常糟糕的保姆。那時我大概9歲吧？她16歲。我們一起看了一部怪獸電影。地下住著一隻巨大的貓怪，它被一些地震相關的調查給激怒了。它來到地面，開始摧毀城市，搗塌隧道。當時嚇死我了。”

“你小時候遇到的事情真奇怪。”吉姆說。

“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還小，而且也不傻。但是那仍然讓我感到害怕，父親告訴我的事情讓我克服了這個恐懼。他向我說明，怪獸不能那麼大。”

“不能那麼大？”

“體積呈立方式增長。一隻大到足以摧毀一座城市的貓，體格無法支撐它站立起來，哪怕是在火星的低引力下。它的體重會把骨頭壓斷。父親說的對我有用，我好起來了，因為我看到它行不通。這就像那隻怪獸貓，它不能那麼大。”

吉姆坐著想了一秒鐘。“要麼是你太醉，要麼是我還不夠醉。我聽不明白。”

“那些星環門，那些星系。它比我們大，比我們強。我想說的是，你有沒有想過，看著每個星系就在那裡會有什麼感覺？哪怕就看著我們所在的地方？總共有1373道星環門——”

“1371。坦加布爾和特科馬消失了。”

“1371。”亞歷克斯同意道。“現在讓我們假設：你駕駛著一艘飛船，在星環空間無需減速。一路加速前往星環門，然後一路減速到達你要去的星系。完成這個過程，你可能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你會耗盡反應物質。”

亞歷克斯揮手打斷他的反對意見。“假設你可以沿途補給，像這些反應物質、燃料、食物，所有的一切，包括用來去除廢熱的液態氦。”

“也就是說忽略每一個使其成為不可能的實際約束？”

“是的。一個月航行50億公里，每個月都這樣，不考慮漂浮的時間，不考慮在行星上的時間。只是——”他將手向前一揮，做出一個飛行的手勢。

“好的。”

“115年。這是走遍所有星系需要的時間。從出生那一天開始，做到這點時你已經老了，除了飛船內的事物，其他什麼都看不到。要想在每個行星上——不是每座城市，不是每個空間站——待一週的時間旅旅遊？需要再增加28年。這時你就140多歲了。這是實實在在一生的時間，僅僅能讓人瞥一眼：對每個地方有個大概印象，一個地方不會看到兩次。”

吉姆對此想了想。從之前為運輸聯盟工作，到和地下組織一起跑路，他去過的星系比大多數人都多，但是可能還不到36個。他知道外面有多少星系，有多少他從未見過，有多少奈奧米在試圖整合。亞歷克斯是對的，這令人生畏。也許不僅僅是令人生畏。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亞歷克斯說。“等你做到時，你出發的地方已經有了一個世紀的變化。不可能還和原來一樣的。你去過的地方，從你離開的那一刻開始，就在變成新的地方。”

顯示屏上，明亮的星環門爆發著。偽彩色影象顯示，無線電波和X射線從其中傾瀉而出。吉姆不禁把它想象成一隻正看著他們的巨眼。

“對人類來說，它太大了。”亞歷克斯說。“至於那些建造它的東西？也許它們能夠掌控它，但它不是為我們這種體量設計的。為了讓它發揮作用，我們正努力變得更大，但是這會壓斷我們的雙腿。”

“嗯。”吉姆說。過了片刻，“還有啤酒嗎？”

“沒了。”

“要不要在來點？”

“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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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隼”號的引擎關閉了，所以第一眼看過去，它不過是一顆形狀奇特的小行星。它距離阿德羅鑽石不到30萬公里，像一顆微小的人造衛星繞著它執行。“神器”阿德羅鑽石很怪異：體積巨大，呈綠色，內部黑暗的能量使其時不時地閃爍，看上去像風暴一樣深深地穿透這個天體。它是一顆行星，又被稱為“圖書館”。吉姆對艾薇的初步工作有所瞭解，所以他能夠領會這個行星極其不自然的方面：它沒有在自己的質量下坍塌；它和那些星環門一樣，通過局域破缺原理進行連線；它具有儲存資訊的能力，其儲存的資訊比人類數千年程序中產生的資訊都多。“鷹隼”號的外殼是蒼白色，材料是半有機的，這點和拉科尼亞其他飛船一樣。如果換個場合，這些特性會令人不安，但是在這裡，吉姆感到一種奇怪的親密關係。使用的技術可能是外星人的，但設計卻是符合人類觀感的。

亞歷克斯將飛船駛入對接軌道，輕輕地將“羅西南多”號操縱到位，直到看上去兩者似乎已經連線在一起，然後在速度和重力的共同作用下鎖定。“羅西”號的人員聚集在氣閘前，等待艾莫斯伸出對接橋。

“你知道好笑的是什麼嗎？”吉姆說。“我感覺這扇門開啟後，田中已經站在那裡，一群穿著動力鎧甲的拉科尼亞海軍陸戰隊員準備好衝向我們。”

特蕾莎翻了個白眼，但奈奧米笑了。“這不會發生。”

“當然不會。但是感覺上我確信會發生，這很奇怪，對吧？”

她握住他的手，捏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好了。艾薇和我們是同志，而且她掌管著這艘飛船。”

“此外，”亞歷克斯說，“如果不是，她的支援到來也需要很長的時間。這裡只有我們兩方人員。”

吉姆點點頭。他清楚這些恐懼是非理性的，這個想法不能阻止他感覺到它們，但是確實讓能他更容易地看輕它們。亞歷克斯是對的。進入星系的那一刻就向她的船員宣示了艾薇是他們的共犯，而據他們所知，目前為止沒有人發出警報。兩艘飛船對接，從“羅西南多”號轉移到“鷹隼”號上，這與他們之前的所作所為幾乎是相同性質的。

艾莫斯將最後一個安全鎖釦到位，隨後輸入同步協議。一陣輕微的嘶嘶振動聲，表明對接橋正向外移動，在飛船之間搭建了一條走廊。

“不過，我認為我們不應該全都過去。”奈奧米說。“總之，不能同時過去。”

“直到我們搞清楚那邊的情況。”亞歷克斯同意道。

“不僅如此，”奈奧米說。“我們中一人必須一直待在‘羅西’號上。這是個原則。我相信艾薇，我相信她瞭解她的船員。但是我更相信我們自己。”

亞歷克斯舉起手，像小學生回答問題似的。“如果你們都想過去，我很樂意留下看守‘農場’。”

“我認為艾莫斯也應該留下。”奈奧米說。

“我和你們一起去會更好，”艾莫斯說。“這裡發生什麼事，特妮都能注意到。”

奈奧米猶豫著。吉姆感到好奇，如果她一定要艾莫斯留下來會發生什麼。也許奈奧米也有同樣的疑問。“好吧，”她說。“亞歷克斯和特蕾莎暫時留下。我們其他人過去。”

奈奧米對上他的視線，挑動了下眉毛，意思是他不必去。他聳聳肩，意思是他要去。

“我沒意見。”艾莫斯一邊說，一邊把自己拖進了氣閘。“我們有了密封通道，氣壓，還有邀請函。”

吉姆跟著奈奧米進入氣閘，隨後感覺到它在身後依次關閉。他對田中的恐懼轉移了，現在他預想著外部的氣閘門開啟，空氣流出，死亡衝進來。實際上，有的只是一聲輕柔的當啷聲，一種像呼氣一樣的氣體嘶嘶聲，還有舷梯。“鷹隼”號的外部氣閘已經開啟，他們三人走過去。那裡的空氣聞起來有些不同，又鮮又澀。

“鷹隼”號的外門關閉，內門開啟，艾薇·奧科耶在那裡，法耶茲和一個黑眼睛的女孩一起漂浮在她旁邊。艾薇笑著，但是她的狀況看起來很糟糕。她的面板呈灰白色，手臂和腿萎縮得很明顯。

“奈奧米，吉姆，”她說道，向著他們漂過來，動作像是對天使的拙劣模仿。“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們。還有艾莫斯。”隨著她抓住一個把手停住，艾薇的目光在艾莫斯身上一閃而過，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眼中多了幾分渴望——就像分類學家對一個重要新物種的關注。“我聽說你發生了像卡拉和阿贊那樣的改變。你在的這段時間，我真的很想對你做一些醫學掃描。不知道可不可以？”

“當然，希望對你有所幫助，博士。”艾莫斯說道，然後轉向那個黑眼睛的女孩。她與艾莫斯有著截然不同的外貌特徵，但是他們的黑色眼睛，面板下的灰質，讓吉姆的大腦試圖將之視為家族特徵。“嗨，光閃閃。”

那個女孩皺皺眉，想說什麼，最後卻沒開口。

“呃，”法耶茲說。“這簡直太尷尬了，不是嗎？”

艾薇搖動頭，示意他們進來。“請進。我準備了一個小型歡迎派對，我們有很多話要說。”

by 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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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22.5.4，22.5.5

校：2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