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亞歷克斯

起初，亞歷克斯沒有注意到激烈的爭吵聲。原因有幾個：他在“羅西南多”號頂部的駕駛艙，而爭執發生在下面的氣閘處；他剛值完一個漫長而忙碌的班，疲勞使他的理解力比平時低；他正在看一個最喜歡的娛樂節目，型別屬於舊時的新黑色流派，由樸新榮·帕克飾演的偵探剛剛跟蹤一位神祕女子——安娜·雷亞爾——進入泰坦的一家夜總會。只過了幾分鐘，他就找到了警察的屍體；大概一個小時後，他意識到那個神祕的女人竟是他的女兒。多年來，亞歷克斯看了很多遍，他對劇情很熟悉。對他來說，重看老的節目是種安慰。知道將要發生什麼，會讓人感到一種安心。

他說不出是什麼引起了他的注意，當時感覺夜總會裡有些東西的聲音聽起來不大對勁。他暫停節目，樸新榮·帕克眼睛半閉，嘴巴在點飲品時尷尬地張著。“羅西”號迴圈器的嗡鳴聲，自己的心跳聲。隨後另一聲大叫傳來，亞歷克斯反應過來。那是一個因憤怒而提高了嗓門的女孩的聲音。他連一個字都沒聽清，不過顯然出了什麼麻煩。

他解開束帶，經過操作檯，到達升降梯。女孩的聲音再次傳來，聲音更大，語速很快。他唯一能辨認出的是句中的“他媽的”一詞。然後傳來一陣撞擊聲，聲音大到船體隨之震動了幾秒鐘。

“嘿，”他一邊說，一邊把自己拉向氣閘處。“出什麼事了？”

沒人回答，但是他聽到艾莫斯在低聲平靜地說話。亞歷克斯的第一念頭是穆史克拉特出事了，特蕾莎沉浸在悲痛中，不過似乎也不太正確。

女孩的聲音又一次傳來，不是特蕾莎。那個聲音更稚嫩，音調更高，參差不齊。“你他媽的無權參與進來。你狗屁不如。你和科塔薩爾一樣是惡毒的混蛋，你得回去告訴她你錯了。”亞歷克斯走過去。

卡拉漂浮在氣閘處，臉上帶著憤怒和痛苦。艾莫斯擋著她的路，不讓她進入“羅西”號，他雙臂伸向兩邊的艙壁，彷彿是自然地支撐著自己。吉姆和特蕾莎在升降梯井裡，被同樣的騷動吸引，正從船員甲板上來。特蕾莎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擔憂。吉姆碰上亞歷克斯的視線，點了點頭。

“光閃閃，我明白你為什麼惱怒，”艾莫斯說。“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別再說了！”小女孩大聲說。“你根本就不瞭解我！”

“但這會過去的，”艾莫斯接著說。“也許不會回到你把腦袋連線上那東西之前的樣子，但會變得更好。”

“應該在那裡的是我！他們應該把事情告訴我！我想要潛入，而你卻要取代我。現在你得補救。”

“現在的情況就是我的補救。”

“反正我們死定了！”她抽泣道，“如果我們都死了，這也沒什麼關係了。”

“我們應該讓你回到你弟弟身邊，他很擔心你。”

“從我們大腦中滾開！”卡拉尖叫著，向艾莫斯撲去。兩人身體的撞擊力度比亞歷克斯預想的更深沉、更猛烈，好似他們的身體都是鉛鑄的。卡拉的攻擊沒有準頭和發力點，艾莫斯也是。有次擊打偏離了方向，腳底一滑，擊上艙壁。她擊中的地方，有一個很深的凹痕。

尖叫聲和抽泣聲更加劇烈，然後，就像一支蠟燭油盡燈枯一樣，突然消失不見。艾莫斯回頭看了看，先是吉姆和特蕾莎，然後向上看到亞歷克斯。他的右臉頰有一條黑色傷痕，顯示著卡拉打中的地方。

“我過會兒就回來。”艾莫斯說。

“不急。”亞歷克斯回道，隨即覺得說這話很愚蠢。不過艾莫斯只是點點頭，一個扶手一個扶手漂過去，來到卡拉漂浮的地方；她緊緊地蜷縮著，整個身體縮在一起。艾莫斯對女孩說了什麼，亞歷克斯聽不見；然後他用一隻寬大蒼白的胳膊摟住她，把她帶離氣閘，穿過對接橋。

亞歷克斯下來時，吉姆和特蕾莎站了起來，3人看著艾莫斯穿過對接橋，進入“鷹隼”號。

“呃，我去，”亞歷克斯說。“看來艾薇告訴了她我們要放棄所有與‘圖書館’有關的實驗。”

“他知道那令人厭惡，”特蕾莎說。“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切的發生。他說服奧科耶博士關閉實驗，把研究放在他身上。”

“因為他的特殊？”亞歷克斯問。

“你見過艾薇嗎？”吉姆說。“她看起來像是朝她吹口氣都會散架的樣子。”

“嗯，艾莫斯做的好。”亞歷克斯說。有一瞬間，他覺得氣閘裡有第四個人同他們在一起，在旁邊看著他們。他回頭看向升降梯，盼著看到奈奧米，但那裡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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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下達後，“羅西南多”號準備好離開阿德羅星系並沒有花很多時間。亞歷克斯一生中進行了無數次的飛行檢查，早就輕車熟路。機動推進器全部響應穩定；水的供應仍然相當充足，尤其是與“鷹隼”號相比——它的儲水不令亞歷克斯感到舒適；空氣迴圈器狀況好於預期；愛潑斯坦引擎需要在明年某個時候進行整修，如果一切進展順利，到那時大家就能活著，而且還是正常的人類。

亞歷克斯聽到過一個說法：一個工具經過長時間的使用，並被保養得很好，將會產生靈性。他從來都不是宗教人士，但是即使除去超自然的因素，他也覺得這裡面有些道理。“羅西南多”號和亞歷克斯彼此相伴，度過了幾十年，他對這艘飛船的熟悉就像對朋友一樣。這可能只是正常靈長類動物的潛意識模式匹配，但是他能感覺到它的情緒和需求。飛船轉彎的時候，他能知道哪個推進器需要更換給水管；通過船艙裡迴盪的引擎聲音，他能知道什麼時候反應物質不足。準備駛向星環門，對他來說就像穿上襪子——連想都不用想。飛船和她的船員親密無間，一切事幹起來如有神助。

“鷹隼”號相對來說年代不久，它的船員也更年輕，準備工作——尤其是在漂浮數月之後——花費的時間更長。艾薇他們一直在管理實驗室，沒有任何關於上下顛簸的考慮。如今，所有東西都得拆下，裝起來，打包好。亞歷克斯覺得，那裡的一些船員根本沒想過會離開阿德羅。

最後一個決策，是否讓對接橋保持原位，協調各自的引擎。這並不難，那只是意味著讓“鷹隼”號和“羅西南多”號在航行期間保持相對靜止，以便引擎保持同步。兩艘飛船之間的對接橋保持原位，這樣就可以很容易地來回走動。亞歷克斯喜歡這個主意。他並不想讓“鷹隼”號的船員過來，也沒有橫穿對接橋的興趣，但是像這樣平等地並排行駛讓他覺得安心。“羅西南多”號是一艘老舊的戰艦，星環門開啟以前就存在了；而“鷹隼”號是拉科尼亞最先進的科考飛船，其技術甚至比“暴風集結”號還要先進。兩艘飛船並駕齊驅，讓亞歷克斯覺得“羅西”號得到了正當的尊重。

但是，儘管奈奧米已經接受了拉科尼亞的停戰，她也不想讓“鷹隼”號和“羅西”號的系統過於緊密地聯絡在一起。起飛時間到來，奈奧米和吉姆，艾莫斯和特蕾莎、穆史克拉特，全都回到各自的位置。“羅西”號收回了對接橋，兩艘飛船背對著巨大的綠色鑽石，向著星環門駛去，一起但是分開了。這感覺像是某種預兆，但亞歷克斯說不出是什麼。他一直在想氣閘裡的艾莫斯和卡拉，想著她的憤怒和他的平靜。他不確定自己是為那個黑眼睛女孩不能隨意過來而感到高興，還是擔心如果“鷹隼”號情況不妙艾莫斯會被滯留在“羅西”號上。

航行加速度很高，但是並不劇烈。大部分時間略高於完全失重重力，在進餐時下降到一半。由於不再躲避拉科尼亞軍隊，現在從其他地下組織的飛船上傳來更多的新聞和報道，亞歷克斯關注了其中一些。每次收到更新，他都希望能有基特的資訊。奈奧米投入協調工作，接聽資訊，答覆資訊，傳給“鷹隼”號的艾薇，讓她檢視並發表看法。

艾莫斯死了，又被從地獄拉了回來，而且他的行為舉止沒有多大改變，但是吉姆和特蕾莎都承受著當時的巨大壓力。吉姆保持著他一貫的幽默外表，但時不時也會表現出深深的疲乏。特蕾莎的表現與他相反，她精力充沛；從醒來的那一刻起，她就放棄本該進行幾周的診斷，要麼去清洗最近才清洗過的過濾器，要麼去飛船上的健身房進行拉力鍛鍊。如果不是因為害怕的話，亞歷克斯把她的表現歸因於無盡的青春活力。

到達中途點開始減速航行的前一天，他在廚房看到特蕾莎，她正吃著一塊蛋白棒，看著他們急速飛往的星環門視訊。高度帶電粒子和光構成的漩渦從星環門中噴湧而出，形似薄霧。

“挺震撼的，不是嗎？”亞歷克斯說。

“我們一直都知道，星環門是能量源。”特蕾莎聳聳肩說。

亞歷克斯改變了吃飯計劃，他本打算回到駕駛艙，看他的娛樂節目。取而代之，他整了一盤米飯和黑醬汁，然後拿著叉子坐到特蕾莎對面。她瞄了他一眼，然後收回目光。

“好像有什麼事煩擾著你，”亞歷克斯說。“還是我感覺出了問題？”

她誇張地聳聳肩。他很好奇是否她也夢見了那些發光的星環門，還是隻有他。

“我一直在想那場戰鬥。”她說。

“呃。”亞歷克斯說，他以為她說的是與毀滅聖埃斯特本的勢力之間的戰鬥。

“他與常人不同。我知道修復無人機改變了他，但是改變得太徹底，讓我以為那還是他。可是在新埃及他們殺死了他，而他卻沒有死。那個朝她大喊大叫的女孩？卡拉？如果她擊打在你或是我身上，會讓我們身殘骨折。他就那麼承受了，完全不以為意。”

“艾莫斯一直像老皮革一樣堅韌，”亞歷克斯說。“這並不新鮮。”

“他太不一樣了。”她把最後一塊蛋白棒塞進嘴裡，咀嚼一分鐘，嚥了下去。“我想到了我的爸爸。”

“因為他也變了？”

特蕾莎身體前傾，手肘放在桌子上。她下巴緊繃，眼睛裡透著愉悅，看起來有點興奮。“我以為他死了，我以為整個實驗失敗了，而他只是……每時每刻都有人失去自己的父母，我以為我就是那其中之一。”

“成了孤兒。”

“但如果他只是改變了，那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了。是孤兒，又不是孤兒；該是別的什麼。”

“現在我們要去看他，這讓你發愁。”

“你能經受多少改變，還是原來的你？”她問，亞歷克斯過了幾秒鐘才意識到，她的話不是一種修辭手法。他又扒了一口飯，以便拖延時間進行思考。

“嗯，”他說，“人總是在變的，不變會更奇怪。我的意思是，比如說你吧，你和來這裡之前已經不是同一個人。呸，你和初次登上這艘飛船的時候已經大不一樣了。年紀增長了，對自己更有信心了，機械工作做得更好了。我和從前也是不一樣的。至於艾莫斯……是的，他特殊，這點比較不可思議。你爸爸也是如此。不過吧，我覺得艾莫斯仍然是那個艾莫斯，雖然肉體變了。我認為等我們找到你爸爸時，他至少會像以前一樣。你知道的吧？我是說，我認為他還是會關心你的。”

“我不得而知。”她說，聲音裡的陰鬱讓他明白，他切中要害了。

“我有個孩子，”他說。“我是一個父親，就像你的父親一樣。我向你保證，父母和孩子之間的聯絡，十分的基本和深厚。你看艾莫斯，看到的是他所有不同的方面；而我看到的是他原本不變的方面。你的爸爸是改變了，但是不變的地方呢？那就是他對你的感情。”

“你說的非常好，”特蕾莎說。“不過全是胡說。”

“你不理解。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明白了。這點我可以跟你打賭。父母對孩子的愛是根深蒂固的。”

“即使考慮到社會經濟地位，父母虐待孩子的比率也高達千分之八。這些受害者大多在新生兒和三歲之間。在華沙、貝南城、奧伯倫等有100萬兒童的地方，預計有8000名被打罵、照管不到和被虐待的兒童，這些只是父母虐待孩子規模較小的區域。當然，人類愛他們的孩子；他們也殺害他們。亙古不變。”

亞歷克斯點點頭。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說：“我有時會忘記你受過的那種教育。”

“當培養你統治全人類時，他們不會在課程中表露太多感性的東西。”特蕾莎說。

“那挺糟糕的。”

“我害怕再見到他，”她說。“我只是害怕。”

時間漸漸流逝，星環門越來越近，越來越亮，亞歷克斯也越來越明白他們正飛向的不確定性。地下組織和拉科尼亞的報告幾乎在源源不斷地傳來，“鷹隼”號和“羅西”號之間時刻有人在對話：艾莫斯和卡拉、阿贊，吉姆和法耶茲，奈奧米和艾薇、哈沙恩·李。接近關鍵點的感覺，超越時間的感覺，瀰漫在每一件事中。他的思緒一會兒是特蕾莎和她的父親；一會兒是艾莫斯和那兩個孩子，他們與他沒有血緣關係，卻有著同樣的眼睛；一會兒是吉賽爾、基特和羅伊，以及他未曾謀面的孫子。他想過發條資訊，但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就是問題所在，太多的感覺，卻沒有合適的語言來表達。

接近星環門的最後時刻到來，奈奧米來到操作檯，他覺得這不是什麼值得注意的事情。他全神貫注於自己和“鷹隼”號的駕駛，同時位於他下方的奈奧米則負責指揮。距離星環很近了，雖然星環門干擾比以前更強，但是高能的廣播還是可以穿過它。

奈奧米廣播“羅西”號和“鷹隼”號的噸位，引擎特徵，他們預計的穿越時間，以及進入星環空間的位置方位。此時亞歷克斯注意到，這是他們以前通常不會採取的額外措施；他僅僅認為這是奈奧米和其他人一起實現的舉措，直到收到答覆，他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麼。

答覆資料來自新威爾士星系的“斯派德·韋勃”號，它是一艘勘測飛船。亞歷克斯不知道它是歸屬於拉科尼亞還是地下組織，不過他們的答覆條理清晰。它羅列出了星環空間內部的飛船，它們的噸位，引擎特徵，位置方位和飛行計劃。它以簡潔、標準的格式顯示了預計的通行流量，並表明“羅西”號和“鷹隼”號可以安全穿越。這是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一次人類實際應用奈奧米的草案，正是按照她的設計執行。

亞歷克斯解開束帶，下行到操作檯。奈奧米在座椅上，顯示屏的光線照進她的眼睛和蒼白的頭髮。她看著亞歷克斯，表情既酸澀又愉快。

“不錯。”亞歷克斯說。

“早該啟用的，”她說。“如果人們合作的話，早就啟用了。”

“那樣會更好。”

“我想到了所有本該做的事，所有本可以取得的奇蹟，如果我們所有人稍微比實際的自己好一點點的話。”

by 印象

原：https://www.cnblogs.com/rockyching2009/p/16323195.html

譯：22.5.27，22.5.28

校：22.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