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特蕾莎

時間是個問題。時間總是成為問題。

她已經意識到，同時性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不同星系的不同行星上，“同時”主要是一種計時方便，它之所以起作用，是因為與光速相比，大多數人的移動速度非常慢。除此之外，歷史也廣泛地採用時間紀年。1小時有60分鐘，因為古巴比倫的數學家使用的是60進位制。一年指的是地球圍繞太陽執行一圈需要的時間，這一點很重要，儘管特蕾莎從未去過地球，而且幾乎可以肯定，將來也不可能去。與1小時的分鐘數類似，還有1釐米的寬度、1升的體積、1年的長度，這些都是人類自己觀念中的事物。

在另一個星系中有一顆古老的行星，它相對於恆星的距離，與困住她的拉科尼亞與恆星的距離大致相同，那麼基於前面的常識，特蕾莎·杜阿爾特醒來時將是16歲，而不是15歲。那顆行星自轉的速度非常快，所以現在還是清晨，她在“羅西”號上自己的住處，徘徊於清醒和夢境之間。

她越來越喜歡“羅西南多”號上的生活，因為在這裡，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不拘一格。如果船員們決定一天的時間是30個小時，那就是30個小時；如果黑夜和白天6個小時迴圈一次，那就是6個小時。這麼做不是他們特意的選擇，如果真是選擇話，那將顯得非常奇妙。要想不停泊的話很容易，事實上，她喜歡一直漂泊的狀態，因為漂泊的滋味很合她的胃口。現在，她躺在推力作用下的睡椅上，體會著長大的感覺。她看著涼爽的灰色艙壁，它們幾乎是黑色的，只能被手持裝置的備用光線照亮。同時，她感到自己位於拉科尼亞，在那兒的一家二手機械店裡，她推開自己的舊臥室——實際上它卻並不存在——她在開發什麼東西，而且每次她醒來，它們都會改變並下滑。在過去的幾個月裡，她常常夢到其他空間裡的東西——祕密的房間，隱祕的通道，被遺忘的通風井。它們可能是某種東西的象徵。夢境改變時，她正在將線束插入真空通道的介面卡。夢境改變時的情景像是電視節目的換臺。

她仍然在自己現實中的房間裡，可以看到真正的艙壁和燈光，只是多了些黑色螺旋，她對螺旋細節的瞭解比昏暗的燈光都清楚。她看著它們，它們似乎在彼此交織。黑色的絲線伸出來，和其他的絲線交叉，纏繞成新的形狀，新形狀是舊形狀的一部分。微小的藍色光點在不斷重塑的螺旋中穿梭進出，像螢火蟲一樣閃閃發光。恍恍惚惚，似真似幻，這可能是迄今為止她的大腦幻想出的最美麗的場景。她覺得，黑色螺旋可以一直看下去，永不厭倦。

她的父親站在它們旁邊，低頭看著她。他的眼睛是純然的藍色，現實中並不存在。他正微笑著。特蕾莎閉上眼睛，希望自己醒來，她不想要這樣的夢境。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螺旋消失了，但是她的父親仍然在那裡，看起來有些奇怪。他的頭髮比以前稍長，身上穿著在拉科尼亞時凱利給他穿的束腰外衣和褲子，腳上卻沒有穿鞋。

她慢慢地坐起來，在低重力下小心翼翼。夢境沒有消褪。

“特蕾莎。”他說，聲音像是給予將要渴死之人的甘霖。淚水瀰漫上她的眼眶。

“爸爸。”她說。她感覺到了喉嚨裡的震動——她幾乎可以肯定真的在大聲說話——而他並沒有消失。她越來越清醒，停滯的夢境也在消散，可是他的影像沒有消褪。還沒有。

“生日快樂。”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用手背擦去眼淚，低聲說：“可是，並不會。”

“會的。再多給我一點時間，然後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以前我想得太少，現在看得更清楚了。你也會看得更清楚。”

特蕾莎搖搖頭，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我可以進來嗎？”亞歷克斯低沉的聲音說道。

“可以。”她說，門開了一條縫。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夢境和現實似乎重疊融合在了一起，但是隨著光線照進來，她的父親眨眼間無影無蹤。她又擦了擦眼睛，試圖掩飾自己剛才在哭。

“嘿，”亞歷克斯說。“我們有些食物。你餓了嗎？”

“當然，”特蕾莎說。“稍等我一會兒。”

亞歷克斯點點頭，退了出去，但是穆史克拉特用鼻子開啟門跳了進來，身輕如燕。她棕色的眼睛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好像在尋找什麼，同時嗚嗚地輕聲叫著。

“好了，小老太，”特蕾莎說。“一切安好。”

剛才的情景幾乎是真的。好吧，無論如何，並非那麼不真實。“羅西南多”號幾乎就在新埃及星環門的門口，雖然“雀鷹”號——遠沒有陷入當地恆星的引力井^①——沒有毀滅，但是它距離他們非常遙遠，就算它全速航行也追不上他們。這些天，事情進展與特蕾莎期望的非常接近，即在沒有清楚瞭解星環空間內部通行狀況的情形下穿過星環，雖然有拉科尼亞軍隊在追趕他們，但是都不在射程內。還有蒂莫西——艾莫斯——再次戰勝了死亡，穆史克拉特依舊和她在一起，而且她也沒有在無路可走的時候去那個宗教寄宿學校上學。

讓她想不到的是，計劃的失敗讓她如釋重負。直接的影響是恐懼和震驚。看到艾莫斯支離破碎身體時的恐懼，交火時的凶暴，對“雀鷹”號是否會為奪回她冒險向他們開火的焦慮。但是，這一切過去後，她發現自己笑得更頻繁了。她還在這裡，而且這不是她的錯。

她離開住處走到廚房時，“羅西南多”號的船員們全都圍在一張小桌子旁邊，桌子上放著一個糟糕的、黃白色的蛋糕。蛋糕上有兩支用醫療樹脂印製的蠟燭，形狀一支是1，另一支是6，蠟燭火焰幾乎呈球體。呵，有夠簡陋的。

“它和其他東西幾乎是一樣的酵母和真菌，”奈奧米說。“不過它裡面有糖，而且看起來不錯。”

“它是一個……你們對我太好了。”特蕾莎說。喉嚨有些哽咽，她還不明白它是什麼。也許是感激，也許是悲傷，也許是從有關她父親強大的夢境中甦醒產生的混沌。艾莫斯和吉姆開始唱一首小歌，奈奧米和亞歷克斯也加入進來，一起鼓掌。那個蛋糕給人一種廉價、過小、缺乏創意的感覺，但它同時也是他們為她付出的努力——他們本不必這麼做。亞歷克斯告訴她要先許願，然後吹滅蠟燭，她僅僅把蠟燭吹滅了。她想不出有什麼願可許的。

艾莫斯把樹脂蠟燭拔出來，扔進回收器，同時奈奧米切蛋糕，吉姆遞出茶和咖啡。

“這不是一般的早餐，”奈奧米說，一邊把從邊角切下的一塊蛋糕遞給特蕾莎。“我們想在去弗裡霍德之前修整一下。等到了那裡的船塢，我們就會很忙。”

“飛船需要的東西，最好在那裡置辦齊。”吉姆同意道。

上次生日會在聯邦大廈的一個舞廳裡。帝國最重要的人都在那裡，特蕾莎就是其中之一。她的父親已經被摧毀颶風空間站和麥地那空間站的災難毀壞了，她當時感覺到，整個帝國的重量壓在她的肩膀上。那時，她知道許什麼願——離開那個地方。如今，她出現在這兒，她的願望實現了。這出乎她的意料。

她咬了一口，味道……還可以。平心而論，蛋糕有點兒濃密，還有點兒幹，不過還可以。它不是由一千個星系中最好的烘培師為了給上帝般的帝王留下深刻印象而製作的，也不是那些收到自己處心積慮發出的政治訊號的人特意供奉的、惹人注目的禮物。她無法想象一種和以前沒什麼相似性的生活經歷。如果他們忘記了她的生日，她會更加覺得熟悉，因為曾幾何時，她站在聚光燈下，卻屢屢被忽視。

穆史克拉特讓溼漉漉的鼻子靠住她的手臂，輕輕地吠叫，好似在對話。特蕾莎從自己的蛋糕上掰下一角，遞給她，她大聲地咀嚼起來，吃得津津有味。

“怎麼了？”吉姆問她，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在和自己說話。

“沒什麼，”她說。“為什麼這麼問？”

“你嘆了口氣。”

“有嗎？”

亞歷克斯點點頭。“你確實嘆氣了。”

“沒什麼。”她說。“我在想，這與去年有什麼不同。就這樣。”

“今年是你人生中最好的二八豆蔻年華，”亞歷克斯做了個鬼臉說。“這應該是最大的不同。”

“你在說什麼？”吉姆說。“去年才是最大的不同——成人禮。相比來說，二八豆蔻真不算什麼。”

“也許是因為地域不同，”亞歷克斯說。“在火星，16歲。”

奈奧米輕鬆又不乏困惑地看著吉姆。“你剛才說成人禮？你怎麼知道這個的？”

艾莫斯露出一個空泛而友好的笑容，表明他不知道也不關心他們在說什麼，但是願意聽他們繼續討論下去。有時，這讓特蕾莎以為他就像狗群中一隻巨大而有耐心的狗狗。

“我的15歲生日，成人禮。”吉姆說。“對於地球上的很多人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生日。凱撒神父為我洗禮，當時有一個帳篷和一支現場樂隊，我必須穿上量身定製的西裝，學習跳一支舞。還有一群我幾乎不認識的人，他們把錢放進我的教育賬戶——以一種有點羞辱但是和善適度的方式，很有趣。”

“嗯，”奈奧米說。“我想起了在小行星帶時的成人禮。”

“現場有舞會嗎？”

“有，還有喝酒。”

“在15歲喝酒？”亞歷克斯說。

“到了15歲，父母失去海關信用免稅福利，之後要支付全額稅費。因此，那通常也是我們從事第一份工作的年齡。至少在運輸聯盟之前是這樣，後來帕把信用年齡改為了17歲。但是當事人保持不變。”

“這麼說來，你15歲就離開了父母？”特蕾莎說。

“還要早，”奈奧米說。“我沒見過父親，我母親和一艘貨船簽了一份長期合同，那裡不接收小孩子。我幾乎都是和阿姨們在一起，她們有些和我有關係，不過大多數沒什麼關係。”

“實際上，我不怎麼了解媽媽，”特蕾莎說。“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去世了。”

“那很艱難。”奈奧米說，好似在贊同某個說法。特蕾莎等著下一個問題，“她怎麼死的？”她有些懊悔自己聊起了這個話題。但是，沒有人繼續問下去。

“我對此一無所知，”亞歷克斯說。“在馬里納谷，重要的日子是二八豆蔻。如果你13歲，也有一些其他重要節日。”

“這就是我們錯過基特後你大發雷霆的原因？”艾莫斯問道。

亞歷克斯低下頭，痛苦一閃而過，幾乎馬上就被一種愉快的懊惱掩蓋。“那時，我和吉賽爾差不多處於最糟糕的境地。保持距離感是有好處，不過，是的。錯過他讓我感到非常遺憾。”

特蕾莎吃完最後一口蛋糕，穆史克拉特明顯有些沮喪。她和他們一起度過了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考慮到把她留在新埃及親戚處的計劃已經失敗，可能接下來的一年也是如此。其他人來過，走了，但是這幾個核心船員一直相互陪伴。現在，聽他們談話就像在聽一家人閒聊，但是她卻不屬於這個家庭。部分原因是，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和她年紀相仿。看著他們在星環門前談論時間，好似在看一個老舊的娛樂節目。所有人類都被幽閉在一個單獨的星系中，這個想法幾乎讓她感到窒息。對他們來說，它可能具有不同的意味，她可以弄清楚那是什麼。她的理解永遠不會和他們的理解吻合。

她看著艾莫斯。他既沒有談論生日，也沒有談論父母親。在4個人當中，他和自己最像——處於談話的邊緣。但是，他在那裡顯得很愜意。他在任何地方都很愜意。

她永遠不會同他們產生共鳴，她的經歷僅僅屬於她自己。世界上沒有人像她這樣生活過，和她最親近的人要麼在拉科尼亞，要麼已經死了。其他人，他們的故事都能找到有相似經歷的人，一個人的童年生日可以在某些方面和另一個人的相同，但是她的生活不是這樣。任何地方都看不到這樣的場景：桌子邊坐滿了人，她的父親教導她如何掌控人類的命運；有人給予他永生，隨即他摧毀了永生之路；她的私人生活與一個跨越銀河系的帝國緊密相連。

她唯一的希望是找到一個地方，重新開始，也許不是平凡的生活，是平易的生活。然後，等到一切都過去了，她可以講述、分享生活裡面的溫暖故事。

就連想想都讓人筋疲力盡。

警報是和諧的鈴聲。飛船讓他們知道，修整時刻已經結束，新的事情即將到來。他們清理了蛋糕早餐的碎屑，亞歷克斯給了她一個簡短、笨拙的側面擁抱，然後走向升降梯，吉姆和奈奧米跟在他後面。她和穆史克拉特跟著艾莫斯，去往工程臺。

“這表示正常吧？”特蕾莎說。

“是的。”

在工程臺，艾莫斯把穆史克拉特帶到狗狗座椅上，特蕾莎把她繫好。空氣中有矽油的味道，還有陶瓷印表機散發出的稀薄、刺鼻的臭氧味。這讓她想起雨的味道，但是沒有薄荷的氛圍，她感到欣慰。真是奇怪，在一個地方待久了，以至於它的氣味就像家的味道一樣。也或許，相比差點兒進入長老會學校，這裡實在太好了。

從新埃及到弗裡霍德很快。理論上，任何兩個星環門都可以直線通行，這樣飛船進入一個星環門的角度就不用減速調整。在實際航行時，大部分進入星環空間的飛船速度較慢，完全進入後，常常在看到目的地時進行航向修正。如果走的是一條看不清的通道，迷失就意味著瞬間且徹底的毀滅，大多數駕駛員的邊緣系統^②以非常糟糕的方式閃亮。他們這次特殊的穿越處於機佳位置——不太遠，角度也不太大。如果真的出現問題，“羅西”號有時間調整路線，撤到其他星環。

以目前的速度，通過星環門很快，而且也不會被注意到——前一刻他們還在星環門的怪異空間中，下一刻就能到達一個遙遠又熟悉的世界。艾莫斯坐在她對面，固定好自己，無所事事地撓著胸口被子彈射穿的地方。

“它影響你嗎？”她問。

他看過去，黑色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起來出奇的天真——就像毛絨玩具的眼睛一樣。她指指他的胸口，與此同時，穿越的倒計時開始了。亞歷克斯的聲音很專業，帶著一絲焦慮。

“我不知道，”艾莫斯說。“並不怎麼影響。我不喜歡被打死，所以……”他聳聳肩。“不過還是有點兒不一樣。”

亞歷克斯倒計時結束，特蕾莎感到一陣心身不適。艾莫斯再次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平靜而和藹。她喜歡他的一個方面是，他從不屈尊表達一般的關心。“你在想你爸爸嗎？”

“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選擇，將來的事情卻可以。他這麼做了。我不知道更喜歡你們中的哪一個，你明白嗎？我選擇了離開，來到這裡。但是有太多的事情，我不能——”

“有情況，”奈奧米通告全船人員。“隨時待命，不要解開安全帶。”

“知道了。”艾莫斯說道，他已經把戰術地圖控制檯映象到了艙壁的顯示屏上。弗裡霍德星系出現了，通過圖形設計簡化法，星系被轉化成了易於理解的東西。圖上有恆星，弗裡霍德，另一個內行星，三個氣態巨行星，十幾艘探礦船——它們大都位於小行星帶或氣態巨行星的衛星上。特蕾莎搜尋著讓奈奧米的聲音如此嚴厲的東西，她花一點時間找到了它。

“暴風集結”號是一艘拉科尼亞的驅逐艦，被羅伯塔·德雷珀盜去。它是地下組織祕密艦隊的旗艦，拉科尼亞圍城戰——特蕾莎在這場戰鬥中私自逃走——的中堅力量。對特雷霍司令和拉科尼亞海軍的其他成員來說，這是他們的恥辱、肉中的釘刺，是一連串損失的警醒。對地下組織來說，這是帝國不難戰勝的象徵。這艘戰艦可以隨時穿過任意一個星環門，把地下組織的力量帶到每一艘力量薄弱的戰船上。它的傳奇故事比作為一艘戰艦本身更有威力。

但是，戰術地圖上，弗裡霍德低軌道上的那艘拉科尼亞驅逐艦，不是“暴風集結”號。

譯註

①引力井：指的是在空間中圍繞著某個天體的引力場的概念模型。天體質量越大，引力井越深，範圍越廣。

②邊緣系統：是指高等脊椎動物中樞神經系統中由古皮層、舊皮層演化成的大腦組織以及和這些組織有密切聯絡的神經結構和核團的總稱。邊緣系統的重要組成包括：海馬結構、海馬旁回及內嗅區、齒狀回、扣帶回以及杏仁核。

by 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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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22.3.30，22.3.31

校：